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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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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

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四旧”,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

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

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

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

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

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祖先”的事情。那时,呼

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

地下新村”,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

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地下新村”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

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

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

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

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众

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结果,争来争去,

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

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样子。就按号

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

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

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身份”了。这”身份”对先人们来说,

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

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记忆力

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

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新村”这边的,顶

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开始,接下去

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

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

土成爷是个烈士!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

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

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

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

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咱爷是175,咱奶是143!”

那边说:”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咱奶走的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

悼念悼念。让他们”联欢”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纸钱”了。就让他们自己”联欢”。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

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

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几几、几几”,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

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区别”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

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

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

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

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

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人们就劝他说:”圈爷,

有啥你情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他说,”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

见天成。”

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上书”了。他躺在病床

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上书”,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

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

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

两眼一亮说:”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让大夫再来给你看

看吧?”八圈说:”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

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点头说:”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

尿,也算是给人民做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那我现在算是……-人民-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

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

个字呢?”

呼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

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地祈望着呼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

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吞儿”一声,笑了。他笑着说:”

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

说我是-人民-……”

呼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

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半辈子戏,这总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

,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

我四个字?”呼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

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

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

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

都是真的……”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乎乎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

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

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

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二、”人民”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

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不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

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么?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么?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的。娘娘腔不说,

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

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楞是有人喜欢他……”

羊厂厂长呼平均说:”依我说,他本就是唱戏的,给他书上也没啥大错。他这一辈

子,连个女人也没有。有一回,我还见他偷偷趴厕所墙上,也不知看啥哩?说起来,也

老可怜……”

妇女主任马凤仙抢着说:”你还说哩,他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艺名是啥?

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艺名是个啥?是-浪八圈-!恁听听,恶心不恶心?他能算是-人民

艺人-?!要是给他书,那谁都能书!俺爹,喂了一辈子牛,书不书?到时候,也给他

书上-人民饲养员-?!”

新任的团支书姜红豆撇了撇嘴,说:”那是四个字么?哪能光是四个字?!圈爷这

人,反动不说。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艺人-?-人民艺人-是个荣誉称号,多光

荣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员徐三妮囔囔地说:”恁知道八圈过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还有-小寡妇

上坟-,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头嗷嗷叫!说十八摸,十

八摸……净黄色歌曲!”

马凤仙马上说:”听听,这能是-人民艺人-?!”

有人小声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边了么。他又不在这边,他

想唱两句,叫我说,情让他唱了呗。他也不是净唱-十八摸-,他还唱过-李天保吊孝-,-

王金豆借粮-……”

马凤仙说:”那边咋啦!那边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这也不对

吧?”

于是,干部们齐声说,不能书!这可不能书!-人民-能是乱书的么?!

这时,突然有人说:”有了,有了。干脆就给他书-浪八圈-,这不是他的艺名么?”

立时,”哄”一下,众人都笑了。

这会儿,马凤仙又郑重地说:”叫我看,圈爷这人思想有问题!报上不是说了,思

想就是灵魂!……不是谁不谁都可以书的。要是家家户户都提出这要求咋办?得定个规

矩。”

有人说:”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时候,他不走可咋办?”

此时此刻,众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说:”咱先说说,圈叔够不够格吧?”

干部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大多数人都说,不够格!也有的说,勉强。还有人

说:”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应他……”

就这么议了一会儿,呼天成说:”要论说,圈叔还是有贡献的,在村里挑了半辈子

尿,临老,有这么个要求,也不为过。关键是咱得有个标准,就像凤仙说那,得有个统

一的尺度。要不,这也要书,那也要书,就乱套了……”

众人都说,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着说:”我这个人,不迷信这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个说法儿。

说白了,敬死人,都是让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来了,那别的人,也会提出来。咱这-

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干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光荣的,也

得让他光荣光荣,凡是对呼家堡做过贡献的,开追悼会时,当众宣读宣读,让后辈人也

知道知道,这也是对下辈人的激励。现在,大家议一议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着说:”这等于说,从这个新村,到那个-新村-报到的时

候,开个介绍信?”

众人都说,这好。这好。走了,开个”介绍信”,省得到那边……”

马凤仙突然举起手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干脆咱分三个等级;金魂。银

魂。铜魂。贡献大的,就书上-金魂-;一般贡献的,就书上-银魂-;贡献小的,就书-

铜魂-……”有人马上说:”这不好吧?这不好。”

猪厂厂长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叫我说,那印是干啥用的,印就是盖

的。走了,每人写上两句,盖上村里的大印……你听我说完么,盖三个印的,那是特别

好的;盖两个印的,是比较好的;盖一个印的……”

有人抢白说:”不行,不行。你当是卖肉呢?一个一个都盖上戳?!这不是胡闹

么?!”

姜红豆脸先是红了红,说:”呼伯说了,遇事得多动动脑筋。我呢,头都想大了,

想出个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现在不是讲文明么。上头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

搞个-五星魂-?我还没有考虑好,也只是个建议。”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地跑来说:”圈爷快不中了。他说,他不难为干部们了。要是

那-人民艺人-批不下来,就算了。想想,这-人民-是重了,不书也罢。他说,他好孬也

算是个艺人,要是能书的话,干脆就给他书上-艺人浪八圈。他说,他不嫌丢人……”

众人听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觑。尔后,又都望着呼天成。呼天成说:”

说起来,八圈也没啥大错,算是个好人。”

这时候,人们又齐声说:好人,好人。

于是,人们都想起了八圈的好处。八圈自从回到村里以后,就成了人们的”笑料”。

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是”戏子”,是个”四类分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见他唱过戏。

他明明会唱戏,可他回来后,却哼都没哼过一声,人们听到的,仅仅是一些传说。人们

眼中所见的八圈,只是一个挑尿的八圈。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八圈几乎成了村里的

一道风景。每当他担着一副尿桶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人们就不由地想笑。那时候,他

的嘴上总是捂着一个破口罩。无论天冷天热,他都坚定不移地捂着这么一个破口罩。那

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头上戴的笼嘴,看上去不伦不类。更让人觉得可笑的,是他挑

尿的姿势。有一段时间,只要他一担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人们就无比兴奋地高声叫道:”

看,八圈出来了!八圈出来了!”八圈担着尿挑子走路是无一处不颤的,那就像是一株

散发着臭气的柳树。他的步子,从来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脚一样,一押一

漂,一漂一押,不光脚尖翘,脚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脚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软

一软,明明挑着一担尿,却像是俏媳妇串亲戚,屁股摆动的幅度特别大,一左一右、一

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时头往右扭,往右吊时头往左摆,那小屁股,不像是长在人身上,

倒像是两坨棉花锤,弹得人们揪心。两只胳膊,一只搭在扁担上,搭在扁担上也就罢了,

可他那五个指头却是翘着的,叉出一种挺恶心人的样子,懂行的人说,那叫”兰花指”。

可八圈的”兰花指”却又跟戏上的不一样,八圈的”兰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

自己说,当年,他能做出七种花形。另一只胳膊,不是摆,那是舞的,一翻一顺,仿佛

袖子很长,一会儿甩,一会儿又收,就像是袖里藏着一只小鸟,一时飞出去,一时又飞

回来……这边的指头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的。不知为什

么,那时的民兵连长呼墩子最恨他,他时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

踢一脚,说:”看看旧社会把人日弄成啥样了!”八圈扭头看看他,小声说:”墩子,我

惹你了么?”呼墩子说:”日你妈,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

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八圈最绝的还有两手,一是他跨进厕所时的那一脚。

那时候,村里的厕所都是简易的,用土墙一垒,中间隔上一道墙,用石灰在墙上刷一个”

男”字一个”女”字,就成了男女厕所。这样的厕所是没有门的,为了防猪拱,总要扎上

几根木棍挡一下。这道防猪的木栅栏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进厕所挑尿都要先跨

过这道栅栏。于是,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绝活。每当他跨这一步时,总是先退出老远,

吸上一口气,担着空尿桶,身子拧拧的端出一种小女儿的姿态,溜儿溜儿的碎步小跑,

嘴里念着”蹬,蹬,蹬,蹬……蹬!”最后这一”噔”音儿拉得特别的长,倏尔就”金鸡独

立”,站在那当栅栏的木棍上了,一只脚竟然向后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颤颤做燕儿飞

状!伫立片刻,才一吊腰,从那木棍上拧身下来。那时他已六十来岁,这一”噔”常叫人

看得目瞪口呆!有人问他,说:”圈叔,你这是干啥哪?”他讷讷的,也不吭。再后,他

私下里给人说:”你懂什么?这叫-丫环上绣楼。”

接着又赶忙说,”打嘴,打嘴。这是-四旧。”

八圈的另一绝,是他的针线活儿。可八圈从不承认他这是针线活儿,八圈说,这叫”

女红”。八圈的”女红”是蹲靠在厕所的南墙边做的。天暖的时候,挑了尿的八圈,时常

蹲在阳光下补他的破袄。他补袄时,总是一扯一根长长的线,针是绣花小针,线是红丝

丝的净线,那小针捏在手上,拿腔作势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拍,错落有致,细

细地扎进去,长长地扯出来,一会儿绾一个花头,一会儿绾一个花头,指头柔柔地动着,

一挑、一翻、一绕、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个个憨、媚、娇、羞的小样儿!近了瞧(光

能看手的姿态),那就像一个思春的小姐在绣花;远了瞅,分明是两只**的斑鸠在亲

嘴儿……若是有系着裤带的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见了,都会忍不住朝墙上唾一口,在

心里骂道:呸,贱不叽叽的!可每到这时,在厕所对面墙根处,总是蹲着一堆儿一堆儿

晒暖儿的汉子。明里,那些汉子是”晒暖儿”的,其实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

女红”!看是看,一个个嘴里却说:”真他娘的恶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八圈

的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风景……”

现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临走,他想要个”人民艺人”的帽子。这看来是不能书的。

既然”人民艺人”不能书,那”浪八圈”也是万万不能书的。要是书了,不光丢八圈的人,

连呼家堡的名声也败坏了。于是,干部们都说,不好,这不好。要是真书上”浪八圈”,

还不如不书。

就这么议来议去的,也没议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八圈要脱生个女人就好了。”

众人也都说:”对。圈爷要是个女人,那就好办了。”

最后,人们都等着呼天成发话,可他两眼眯着,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时,又有人快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圈爷断气了!……”

干部们一愣,忽地都站了起来……只听呼天成闷闷地说:”散会吧。”

两天后,埋人时,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号是:311。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碑号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主”了。

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她是

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

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

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

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了。”主”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它重在一个”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

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主”是叫

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主”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

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

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祷告、诉说。

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

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病”一次次地吐给”阿门”……尔后是相互

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病”是她们的因,”信”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

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先后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

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

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的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

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

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

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

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后,她的

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如果他依了母亲,

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

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

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巴咂着嘴,双手合在

一起,嘴里”卜噜、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这是干啥哪?”然而,

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卜噜”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

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

老舅,你来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呼天成又问:”这是干啥哪?”老舅说:”你娘病了,

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说:”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说着,他就往娘的

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卜噜卜噜”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处。

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卜噜”……于是,呼天成在屋里

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娘信-主-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

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

都不管?”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么,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主-了。医生治不了她

的病。”呼天成说:”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我给你说,你娘信-主-了——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

跟着-主-进天堂——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老舅说一句,

就赶忙勾头”阿门”一下……”

呼天成说:”进啥-天堂-?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窜一窜地说:”咋?是我说的?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

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我是你舅!还反了?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你有种就

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呼

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

来,尔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

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

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

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

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

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

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

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

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

稣……”再问:”信主有啥好?””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

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有人就问:”啥病

都能治?””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

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

堂里就跟**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

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夤夤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窜一窜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

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立时,就有”信徒”说:”

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

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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