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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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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一个”贼”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

开始有了”主”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

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在那个

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

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

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冷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

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

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

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

她是上地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八婶一下

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天成,娘那脚!这是干啥呢?”望

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八婶”,可他又发现喊

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磨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

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礼俗”成了一种阻

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格意”,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他扭过脸去,

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

了一块红薯,尔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那基干民兵说:”操,这是啥?!”

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呼天成依然背对着

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

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搜!”

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操,草里塞的啥?!”二兔还骂哪,他说:”日你娘,

啥也没有!”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轱轱辘辘”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

块红薯!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

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

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

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吃了?”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

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只听孙布袋高声说:”我是掰柿树

坡的!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是空的,里

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保证,真是掰柿

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偷儿”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里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

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在夕阳的余辉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

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

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

里挂有”赃物”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

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的、一层一

层的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桔红色的霞光里,

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

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

量,仿佛倾刻间就会扑上来!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

想跑,他心里说:”跑吧?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涌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

会把他踩成一滩烂泥!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

民兵在慌乱中叫道:”呼支书……”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

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

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尔后,他慢慢地转过脸

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

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

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

什么样的念头……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

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

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可是,十秒钟

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

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

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咣

当咣当”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

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震住了!他说不出来心

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还有那皇宫

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

放大了。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

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贼!……”接着,他炸

开喉咙高声喊道:”一窝贼!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偷!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贼”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贼”字,

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

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

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

那就是一个”贼”字。一个”贼”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贼”字使他们的眼睛

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贼”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贼”

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

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

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人民”么?呼天成

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倾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

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

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

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

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

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

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

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

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

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

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

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

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

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上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

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

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

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

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

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

几百口人哪!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

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

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

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

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

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了。你

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

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

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

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咚咚”的响声……倾刻间,像决

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

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里仍挂着他们偷

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

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

捉住的”偷儿”,脖子里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

口凉气。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他就是他们的

主,他要当好这个主。

二、孙布袋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

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虫”了一点,太惜力。于是,

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日子就

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

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他也不置,终日

就是掰两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

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

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

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

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

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个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有啥难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结”

绕在瓜上,尔后用”屎克螂滚蛋儿”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

噜,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轱辘一阵子……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

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

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

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说,这还不好办。说着,

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尔

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勒紧,肚子紧吸着那

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

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

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孙布袋”。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

毛”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么?”

呼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

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

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

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情搜了。”

呼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

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

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

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

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

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粘,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

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

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么?你不是会偷么?你不是偷得很巧妙么?我让你每天上

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

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

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么?我不借,人是活脸的,

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

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

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受,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

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么?!”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

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

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

口气。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

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

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

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

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

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

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

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朦的小白点,

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

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

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

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

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

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

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

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

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

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饵”,孙布袋就是他的”饵”了。

自此,孙布袋的”脸”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脸”,

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

捉住,”人赃俱获”。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贼”字。那个”贼”字一次又

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

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

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孙家的同宗说:”布袋呀布

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里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

走……人眼是可以掩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

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

还恬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

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脸”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

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愉悦”,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贼”的感觉,那个”

贼”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

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

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

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

要的就是这种”杀一儆百”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

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布袋,

又偷了点啥?”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

成说:”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晚了!”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嗷嗷大哭。等他哭完

了,呼天成说:”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

集体意识课”。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

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

会议”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

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团”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

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

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

张脸”亮”出来……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

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戏台”;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

们的”女人”;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红日头”,成了他们靠在南墙跟儿捉虱

的日子……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把人带上来!”

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

布袋这个”饵”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脸”

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

为人的”错误”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

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

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饵”。那”饵”在不断地转换着,

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

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

会先开上一个”队委会”或是”扩大队委会”,这样,就把一些人的”脸”提出来了,给这些”

脸”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脸们”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

个”模范会”或是”骨干会”,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脸们”为此而容光焕发;再

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积极分子会”或”贫协会”,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

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臆想不

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

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

么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

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会议真好!

呼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尾巴”,那就是

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来说:”

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三、小娥的魂灵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呼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

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

滑进了村东的哑吧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

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飘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娥呀,娥呀,你不听

话呀……”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后事”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

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可是,她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这情

况就不同了。哑吧河是呼家堡唯一的”海子”,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

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

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吧河。关于哑吧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

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吧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魂灵”打捞

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魂灵”的形式是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

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

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而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

走还要一边喊魂……要一直拉到”魂灵”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

的”魂灵”。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

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

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

因此他时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他说:”狗,你下去。

狗就下去了。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话也绵软软的,挺震人。

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

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

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脸气”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

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

的就更不用说,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魂灵”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

站满了观看刘家捞”魂”的村人们……村支书呼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

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的时候仍是默不做声。开始的时候,人们都

瞅着河上,也没有人注意他。

对这件事,人们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这是大事呀!没人注意支书在

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征求支书的意见。可呼天成对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刘家是个大姓,人口重。刘家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多。现在,他们全都在

河边上立着,帮着操办捞”魂”的事宜。在老辈人的指点下,刘全先是跪下来,嘴里念念

有词,给河里的神灵们烧些纸钱,待三叩九拜之后,才拉上纤绳,拽着那个扎有引魂幡

的木筏顺河走。刘全是个筋巴巴的小瘦人,当他赤身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拉上纤绳围河

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头!栽得土头土脸的,显得人很滑稽。然而,却

没人笑,人们怕惊了神灵,没人敢笑。人们看刘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拉

着纤绳往前走。于是,老辈人说:再愿吁愿吁吧。他就重新跪下来,又”愿吁”了一番。

接着又拉纤绳往前走。天太热了,日头像火焰一样从天上爆下来,没有一丝风,水面上

静静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动着。刘全边走边喊:”妞,上来吧。妞,上来吧。”

围观的人们全都盯着那只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荡,想那”魂灵”什么时

候能跳上来呢?然而,筏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用麻绳绑着的芦花公鸡,公鸡时而

抬抬头,时而又勾勾头,看上去傻呆呆的……河边上,刘全一圈一圈走着,当刘全围河

走了三圈后,就再也拽不动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声,嘴张得

像小庙,头伸得像勾头雁,腰弯得像大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样的脊梁上汗淋

淋的,一根绳子像尾巴一样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绑着的一只水母鸡。走着走着,就又

一头扑倒在地上了。他再次爬起来,人成了一个土驴,他四下看了看,伤心地叫道:”

她娘,她娘!……”见没人应,就摇摇晃晃地拽着绳继续往前走。这时,小娥娘拧着一

双小脚跑上去,一把拽过纤绳,说:”他爹,你歇歇。”

说着,她背上纤绳,嘎勾着头往前拱……就这样,小娥娘在前,刘全在后,一耸一

耸、一拧一拧地走着……”

河面上,哑哑地飘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声:”妞,妞哇,上来吧。”

”妞,你听话,上来吧……”

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拉到黄昏,小娥的”魂灵”仍然没有打捞上来。傍晚的时候,

围观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听说信儿也都跑来了。河边上一时喧闹无比,到处都

是围观的人群。天踏黑之后,河上又点起了白纸糊的灯笼,筏上一只,刘全手里提着一

只,白灯笼摇摇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几分让人恐怖的阴气。白灯笼映着刘全两口子

的身影,那影儿小小、晃晃,摇摇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样。两人早已是疲惫不堪,

却仍拽那个筏子在顺河走,两人的喉咙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哈不出来了,可两人的嘴仍

然张着,在心里喊:”妞,你上来吧,上来吧……”

捞”魂”的仪式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河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跳上来。刘全

两口实在是拉不动了,却还在挣扎着……可人们仍然兴头不减。刘家的族人一片一片地

跪到在河边上,来河边烧纸钱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颂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在一片袅

袅的青烟里,只听立在河边上的村人们齐声高喊:”妞,上来吧!”

”妞,你上来吧!”

到了这时,呼天成觉得他不能不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统治村人。他更不能让刘家的人为这件事裂出一块……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四天头上,半上午的时候,刘全两口子仍拽着那筏子在河边上一圈一圈缓缓走着。

人太乏了,那拉筏的绳子似有千斤重,一坠一坠地在水面上拖着……骤然,人群中响起

了一片欢呼声,只听水面上”卜啷”一声,一道亮光闪过,只见一尾金色的小鲤鱼跳到了

那只筏子上!一时人头簇动,人群哄一下涌过来了,人们齐声高喊:上来了!小娥上来

了!!

当筏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刘全双手捧着那尾金色的小鲤鱼,眼含热泪,抖拌索

索地跪下来,给河中的神灵们谢恩。他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神哪!……”

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

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这是小娥的魂么?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我知道这是老辈人

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么?!”呼天成接着

又说:”〓,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

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

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你

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

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魂灵”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周围一片死寂!

尔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我是呼天成。我

就是呼天成!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我不信

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魂灵”往地上的摔,

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这是

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尔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

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

于是,亲戚们”哄”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别出人命啊?!有的说,跟他拼了,

跟他拼了算了!……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兹拉,兹拉”磨着那把菜刀,一

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磨完了刀,刘全站起

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

你干啥呢?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

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

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刘全,〓样!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扑咚”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

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怎么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

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起来!”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支书,

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你要想跟我拼

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三天后,你再来

找我,我候着你!”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放工的时候,呼天成都象征性地在河边上站一会儿,并

且当着众人大声说:”神们,鬼们,我呼天成来了!”

村人们也跟着哑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在静候着什么……可是,什

么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私下说,呼天成连鬼神都震住了。也有人说,他听见鬼哭了,

鬼天天半夜里哭……”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

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死”了,他昔日里曾有

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

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

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份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

呼,笑着称他”呼支书”,头点点地说:”呼支书,你吃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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