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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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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花甲

八月二十七,是呼家堡的吉数,是上苍给呼家堡人送来星宿的日子。六十年前的那

一天,迎着灿灿的朝霞,呼天成光荣诞生在呼家堡的一座破旧的茅屋里。时光荏苒,斗

转星移,漫长的六十年过去了,在呼家堡,他已先后领导了四代人,呼家堡也成了平原

上最有名的村子。有一天,他忽然说,他老了。

呼家堡人说,呼伯不老。再说,没有呼伯,我们怎么活呢?他笑笑说,他们巴不得

我去呢。

呼家堡人一个个泪汪汪的,说,呼伯,你怎么说这话呢?你的恩德我们会记一辈子

的……”

他叹口气说,人都是要去的。过了八月二十七,我就活满一个甲子了。老了,老了

呀。

这话虽然是私下说的,也就是一两个人知道,可很快就传遍全村了。于是,就有人

死死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晨光里,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高挂在呼家堡村街中央的大喇叭就响起来了,喇

叭里播出的是《东方红》乐曲。三十年来,呼家堡的第一支曲子一直是《东方红》。这

其实是一道命令,一道无形的命令,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呼家堡的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一个个揉着眼,小跑着走出来,齐聚在村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接着大喇叭里就

传出了”呼家堡健身操”的音乐,这音乐是套仿的,其实也就是一般的操乐。音乐响起来

的时候,呼家堡人就跟着伸胳膊蜷腿……这就是呼家堡的晨操。这套操是呼天成创的,

也是八节,所以叫”呼家堡健身操”。做完健身操,当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挂在各家屋

门前的小喇叭就又响起来了,喇叭碗儿里传出的是女播音员姜红豆那半普通半乡土的语

音,姜红豆的语音里带有一股牛屎饼花加含羞草的气味,很让呼家堡的小伙子们着迷。

姜红豆在小喇叭碗儿里捏着腔说:呼家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同志们,今

天是八月十七日,八月十七日,也就是说,离我们最敬爱的老书记的生日只有十天了,

只有十天了!各单位,各部门都纷纷写下了决心书,决心以实际行动,以优异的工作成

绩为老人的生日献礼!……写决心书的单位有:第一队、第二队、第三队、奶牛厂、面

粉厂、造纸厂、制药厂、食品厂、饮料厂、猪厂、羊厂、饲料厂、汽车队、机耕队、卫

生院、浴池、学校……接着,姜红豆又说:这个日子就快要来到了。人们都期盼着这个

难忘的日子,期盼着能在老人六十大寿那一天去为他祝寿!……可是,姜红豆仅仅才播

了一大半,刚刚播完那些”决心书”,就再也不播那个”时刻”了。当有人问起的时候,她

抿着嘴儿,有点遗憾地说:”老头”不让播了。

是呀,村民们都盼着这一天哪,村民们早就开始串联了,人们在私下里偷偷商议着,

该给”老头”送点什么好呢?……不光是村民们想为老人祝寿。早在半月前,就先后有省、

地、县的各方人士纷纷打电话来,询问寿辰的具体时间……可是,当播音停止后,突然

之间,老人发下话了。老人只说了六个字:不祝寿,不收礼。

就这六个字,立时平息了村人们祝寿的念头,他们都知道老人的脾气,也就罢了。

只是忙坏了村里的秘书。在那些天里,他几乎每天都坐在电话机旁,给各方人士挂电话、

回电话,做一些必要的解释。他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说:”呼伯说了,心意他领了。请

你们不要来。来了也不接待。呼伯说……”

然而,在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还是有人来了。上午十点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108

国道上,先后有一辆辆的小汽车向呼家堡驶来。仅从那些耀眼的轿车上就可以看出,来

的全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可这些车辆并没有直接开进呼家堡,他们离村很远就停下来

了。那些坐着轿车来的客人们,把车一辆一辆地停在了村外的路口上,尔后一个个徒步

向村里走去。

渐渐,车越来越多。多得连过往的路人都惊诧了。只见先后有二十几辆高级豪华的

轿车停在村外的路边上,排起了一个长长的耀人眼目的车队。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

气宇不凡,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礼品,大步走着。有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

老头见不见咱们?”有人摇摇头,说:”不会见。老头既然发话了,他说不见就不见。”

还有人说:”老头六十大寿,不见也得来呀!”有人说:”那是,那是。”

村里的干部们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来,把他们迎进一个个接待

室,倒上水,递上烟,说一些客气话,尔后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请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

久,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安排他们吃个便饭吧。”

又问:见不见?他说:”不见。”

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

棉田小屋”的雅间里。”棉田小屋”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

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

第二桌摆在题名为”麦田小屋”的雅间里。”麦田小屋”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

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

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谷田小屋”的雅

间里。”谷田小屋”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

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

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待客人坐下后,菜

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油炸蝈蝈”;第二道是”凉拌灰灰菜”;

第三道是”糊烧麻雀”;第四道是”清蒸榆钱儿”;第五道是”醋熘蚂蚱”;第六道是”拔丝

红薯”;第七道是”风腊鹌鹑”;第八道是”蒜辣柳尖儿”。这八道菜都是具有”呼家堡风格”

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

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

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

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

鱼片……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五粮液”;有红酒,那自然是”民权红葡萄”,

有啤酒,那自然是”青岛生啤”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

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

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

要呼伯说出”便饭”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

端起酒的时候,坐在”棉田小屋”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

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

郑重地说:”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岁岁健康!呼伯不在,作为

晚辈,我先喝为敬吧……”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

说:”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话语中,

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呼伯是我的恩人哪!”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

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过三巡之后,坐在”麦田小屋”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

干部说:”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

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绍我

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说起来,我

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

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

去的人么。你吹什么z?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

老头是为我好呀!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实在没办法的时候,

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

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

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我这是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

的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

办件事呢?”

坐在”谷田小屋”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

么几句话:”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

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给老

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

业,难道说不需要钱么?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一声,让人

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喝?

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

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老范,你说啥?你生谁的气?你还敢

生老头的气?!你再说一遍?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老范马上扬起脸,

说:”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老刘说:”这还差不多……”众人跟

着嚷嚷说:”罚酒,罚酒!……”

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徐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

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

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

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

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徐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根宝,你跟呼

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银行行长范炳

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根宝,给老头说,我想

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根宝笑着说:”我一定转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

伯……”

二、茅屋

这是一个静谧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隐在果园的深处。秋了,苹果开始有香味了,在秋阳的映照下,一树一树的果

儿泛着青色的亮光。有雀儿在果树上飞来飞去,从这个果儿上跳到那个果儿上,枝头微

微地弹动着,弹出一片雀儿的”啾啾”。在果枝的缝隙里,在一排排果树的后边,若隐若

现地透出一个小院落来。

那院门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门板上黑污污的,带着雨水留下的陈年污迹,

看去,显然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院墙有一人多高,旧砖砌的。院子里歇着一架葡萄,

那葡萄树也已很有些年数了,一身铁黑色,树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

遮荫的老叶,那叶儿经了初霜的浸染,叶边已泛红了,叶下垂着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

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旧碾盘改的,还有两只旧日的小石磙,权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

后边有三间茅屋,是麦草缮的。总共三间草房,还有一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也单独有一

个可以进出的门。门都是单扇,窗户呢,也仍是旧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碜的样子。

进门就可以看见那只破旧的洗脸盆架,架上放着一贫清水;靠里,摆着一张旧办公桌,

还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一些木椅之类……墙上糊的是一些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也有些时

日了,泛黄。更靠里一些,单放着一张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张旧桌,旧桌旁挡着一

架旧式的立柜,立柜外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位老人。老

人半眯着眼,两只手摊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里,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

呼吸里,竟然散发着一股股草的气味,那气味是各种青气杂合出来的,弥漫了整个屋子,

显得非常浓烈、独特。老人的脸是国字形的,脸上的皱纹却是弧状的,一条条皱纹像涟

漪一样四散开去,显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样,浓浓、硬硬的,看去

不怒自威,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小楼,村里自

然也有许多豪华的、各种规格的接待室,办公室;办公楼就更不用说了……然而,只有

这里才真正是呼天成办公的地方。

如果细细地观察,就会发现,茅屋虽然破旧,里边却有着较现代化的装备。外间,

在那张旧木桌上,在一只旧毛巾的下边,悄悄地摆放着两部电话机,一只是红色的,一

只是黑色的,那红色的是外线,那黑色的是内线,那电话随时可以拨通中国乃至世界的

任何一个地方;在那些简易床铺的下边,隐隐可以看见装有暖气设备的管道和一排排铁

制的暖气片;在门的后方,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还摆放着一台可以控温的电热水器

和一些茶具。里间,也是有床铺的,床上铺着蓝格格的粗布床单;就在那粗布床单上,

放着一只进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机,那自然是收听新闻联播用的;在被旧立柜挡着的一

张旧办公桌上,还有一只白色的电话机,那是一只专线电话;在立柜外边,放的是一对

木制简易沙发,在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在十五公里范围内有效的对讲机,如

果他要说什么的话,在几秒钟之内,他的声音就可以传遍呼家堡的任何一个地方……老

人也并没有睡去,偶尔,他的手指会微微地在木制躺椅的扶手上弹动一下,当他手指弹

动的时候,就会露出压在他手心下的一只小钥匙,那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钥匙,只不

过有些精致罢了。然而,却没有人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台”奔驰500”的车钥匙,它价值

一百二十多万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寿。可他却默默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一天了,谁

也不见。在这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都在把玩那只小小的车钥匙。他特别喜欢钥

匙贴在手指上的那种感觉,那凉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只明锃锃的车钥匙在

他的手心里跳跃着,给他带来了圆润的、丝丝缕缕的娱悦。有时候,他把它扔起来,听

那落在桌上的”当”一声的脆响;有的时候,他又把它拿起来。用力地贴在脸颊上,在脸

上印出一个椭圆形的印痕,他喜欢这样。可他的心却并不在车钥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长

的六十年中游荡……日子很碎呀,不是么?日子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呼家堡虽说地方

不大,可也费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这四十年中,他先后有过七次危机,那七次,每

一次都让他绞尽了脑汁,可他终于还是走过来了,他创立了一个新的呼家堡,一个在豫

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绪却时常出现恍惚,有时候,他会蓦地睁

开眼来,眼里透出一丝警觉,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尔后他又慢慢地闭上眼睛,重新

回到平静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说,能说的都在这块土地上矗立着;而有些事情

是不能言说的,还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说的,那些事情都装在他的脑海里,在闲暇的时

候,它会悄悄地溜出来……他也常常忆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

的,不知怎的,当静下来时,就会陡然跳出一片来……在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

见他和一些**岁的娃子在场里玩”中状元”。那时候,”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

娃们在光溜溜的场里脱下一只破鞋,尔后鞋尖对着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

是,孩子们就排成队,手里提着另一只破鞋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

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再垒,垒了再砸。那时候,他中了多少”状元”哪!

那破鞋像箭一样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们齐声高

喊:”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想起童年里的这段往事,他抬起手,轻

轻地拍了拍头,默然地笑了。这时,他的笑里显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脸上的皱纹也像

花一样的舒展开去。尔后,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学着童年的样子,把那只钥匙用力地投

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钥匙准确地落进了门旁的水盆里……”

听到响声,村秘书徐根宝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他在门外已站了

一会儿了。他跨进门来,先是立在门旁,轻轻地叫了声:”呼伯……”呼天成仍是眯着眼,

在那里半躺半靠地坐着,也仅仅是”嗯”了一声。徐根宝却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里摆

了几下毛巾,三下两下拧出了一个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边,把毛巾抖开,递到

了他的面前。呼天成睁开眼来,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又随手把毛巾递还给他,淡

淡地问:”走了?”徐根宝赶忙说:”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还剩一个……”说

着,看呼天成坐起来了,年轻的村秘书笑着说:”呼伯,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说:”咋呼啥?你开啥眼了!开屁眼了吧!”

徐根宝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啊,这是个最值得骄傲、最值

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辉煌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可他从来没有骄傲过。他的

话总是很含蓄,无论什么时候都裹着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村秘书挠挠头,”嘿

嘿”地笑着,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念道:”呼伯,我给你汇报汇报,今天……”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书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头,说:”根宝啊,我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说,他们是来

看谁的呢?”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他们……可都是来给您老祝寿的呀。”

呼天成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为两个字,两

个字呀。说得好听一点呢,是为了-进步-……当然了,情义也是有的,不能说没有。人

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搭锯见沫呀,但主要是为两个字。”

村秘书问:”呼伯,是哪两个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是哪两个字,只是很含糊地说:”是有所图啊。”

村秘书说:”呼伯,他们都说……”

呼天成眯着眼说:”……想见我?我知道他们想见我。根宝,人心不足啊。他们想

见我,都是有想法的。他们都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会……我是帮过他

们,我还会帮他们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于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书赶忙说:”呼伯原则性强,我们得好好学哪。”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说:”猴,你也烧杆我呢”村秘书忙说:”不敢,不敢。我哪敢

呢?我是真心话。”

呼天成不再说什么了。停了片刻,他问:”邱建伟来了吧?”

村秘书说:”邱处长来了。他还说,以后年年都要来。”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那是个聪明人哪。”

村秘书又汇报说:”刘局长没走,在这儿等着见你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久才说:”……副了多年,想当正职。想叫我

给市里说说话。我一个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说,说多了也不管用……还是不见吧。”

”冯总编也想见你,一再的让我捎话……”村秘书弓了弓身子,说。

呼天成拍了拍脑门:”云山是个好人,粘了一点。可用而不可大用……再说吧。”

村秘书又用试探的语气说:”那,范行长……”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小范也来了?”

村秘书说:”来了。非说要见见你,说一定得给他安排个时间。临上车还说呢……”

呼天成笑着说:”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将。有豪气。好,过一段

时间,我见见他。”

村秘书接着汇报说:”呼伯,大伙都想给您老祝寿,您不让,也没人敢了。村里一

些孙辈的娃子,学前班的,想来给您老磕个头,这你总不能不让吧?”

呼天成睁开双眼,看了看徐根宝说:”是你组织的吧?”

村秘书慌了,忙说:”不是,不是。是孩子们想来……也可能是他们家里人……呼

伯呀,大伙对你的感情,你还不清楚?他们早就排好了队,在街口上等着呢,你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着头,停了好久才说:”算了,别折我的寿了。咱呼家堡不搞

这一套。”村秘书又请示说:”那,呼伯,那些礼品怎么办?”

呼天成淡淡地问:”啥?”

村秘书说:”光大蛋糕就二十多个呢!全是订做的……”

呼天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分给群众吧,一个单位一个。”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不留一个?”

呼天成说:”一个不留。”

村秘书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小本,说:”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呼县长先

后打了三次电话,想见你,说有急事。你看……?”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国庆会有啥急事?不好好当他的县长,找我干什么?……他来了?”

村秘书说:”本是要来的,临时脱不开身了,特意派了办公室马主任来……又打电

话说,请呼伯一定给他安排个时间。”

呼天成没有吭声,只是很久地沉默着……”

村秘书又站了一会儿,轻声说:”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头,沉吟片刻,说:”嗯?”

村秘书听到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给国庆回电话吧。”

三、生日的礼物

夜深的时候,一个影儿悄悄地溜进了隐在果园里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传来了”踏拉、踏拉”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呼天

成从外边回来了。

呼天成走进茅屋,”啪”一声拉亮了电灯,这时,他像是突然之间闻到了什么,很重

地咳嗽了一声,问:”谁呀?”

只听里屋传来了猫样的声音:”……是我。”

听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过去,他推开里间的屋门,又拉开

灯,只见一个姑娘勾着头,在里屋的床边上坐着……”

呼天成略感诧异地望着她,说,”噢,是小雪儿,你怎么来了?”

小雪儿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说:”是我妈让我来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噢,有事么?”

小雪儿说:”我妈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让我给您送礼物来了。”

听她这么说,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说:”好哇,好哇,礼物呢?”

小雪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我就是。”

呼天成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

他眼前即刻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一双充满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

那**带出了一串串粉红色的回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

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沙拉、沙

拉”的声音,三十年来,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畔响着、在他的心里锯着。

纵然是他的人生辉煌达到顶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那”沙沙”声……”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站在床边上的小雪儿,久久不语。那里玉立着一份年轻的新鲜的

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种粉粉的白,润润的白,活鲜亮丽的白,那白里绷着一丝一丝的

嫩红,就像是”鹅娃儿笋”一样。眉儿是黑的,是丝线一样的黑,黑的活泼,黑的细密,

黑的灵毓,那黑一抹一弯,动出一撇勾人的黑晕。眼是一潭晶莹莹的水儿,那水儿是活

的,透的,葡萄一样的。那韵儿也仿佛是一层一层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闪着一些金色

的钩儿一样的亮点,也沉也伏,忽而隐了,忽而又泛上来,恰似那潭中的鱼儿,一游一

游,让人馋哪,鼻儿呢,巧巧的,纤纤的,有红润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着白绒绒的细

汗,鼻弧儿一挑,耸中含媚,媚里带羞。嘴儿是红的,是那种天然的、肉肉的红,红的

生动,红的健康,红的鲜艳,不带一丁点脂粉气。她高高婷婷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

着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那气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椭圆形肉弧组成的,她的胸部,她

的腰部,她的臂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

目光像弹簧一样围着小雪儿转了三圈,弹出去,拉回来,再弹出去,再拉回来,终于,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是你妈让你来的?”小雪儿不吭了。

他闭上眼,默默地说:”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儿说:”我,我是自愿的。”

他咳了一声,用干哑的声音说:”孩子,你误会了吧?我,好像……给你妈说过,

让你得空儿来一趟,是想、跟你谈谈工作上的事,是想,给你加加担子……改天,再说

吧。”

小雪儿睫毛一闪,悄然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小声说:”我真是自愿的……”

他转过身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小雪儿的肩膀,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感受到

了女性**的柔软和温热,那温热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说:”回去

吧,孩子。”

小雪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呼伯,早年,你救过我妈……后来,又救了我哥,

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一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敢再看那”水儿”,那”水儿”真润人哪!他干干地说:”小雪儿,那些事不要再

提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该做的,我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嘛。”

小雪儿咬了咬嘴唇,说:”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我妈说,您什么都不缺……”说

着,她开始解扣子了……”

他说:”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怜我?……”

小雪儿绷紧一线血红,不吭,她已解开了第一个扣子,正在解第二个扣子……”

呼天成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你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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