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04)(1/1)
几个车把式们上了大车,三官到了明仁车跟前,小声嘱咐说:“明仁,好好照看着明杰,她胆儿小。明杰,路上千万听你年迈的,见了小范替我问个好。”明杰坐在明仁身后,伸着头笑着说:“三叔,你放心吧,有俺年迈呢。”三官摆摆手,霍老二打头阵,一扬鞭子,一行大车出了庙门,不多时辰上了官道,再看的时候,这一溜儿大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淑云闩了大门,进了婆婆屋里,婆婆插了两炷香跪在灶王爷跟前,婆婆看了她一眼说:“淑云,你跪下吧。”淑云抻了抻褂子跪下了,婆婆问:“明仁上去了?”淑云说:“上去了。明杰也上去了。”
婆婆愣了愣神,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念叨着说:“灶王爷,您老人家发慈悲吧,您是一家之主,您替我看顾着几个孩子,别让他们擦着碰着,我月朔十五给您老人家上香叩头,等您人家老升天的时候,我给您发肩负送大礼,孩子是董家的接续,香火旺,您老人家才有钱花。”
念叨完了,娘俩磕完了头,淑云问:“妹妹呢?”婆婆说:“身上不清洁,我没让她跪。淑云,不是我说你,你咋不劝劝明仁,当初老杨家七狼八虎赶沙场,人家是拜了印封了官的,咱算啥?明礼在上头,明义去了三番,小范也算咱家半口人吧,也在前线,明仁着了魔似的也上去了,自己上去也而已,偏偏带上你明杰妹妹,万一有个欠好,你二婶子咋说?”
淑云说:“娘,媳妇儿劝了几多回,水生他爹不听我的,您老别担忧,不会有事儿。”明仁娘瞪了媳妇一眼,说话就有些重了,“淑云,你忘了年前,他在南乡遭劫的事了?好了疮疤忘了疼!”
嫦娥在里间里躺着,身上又酸又软,哪儿也不想动,本不想出去,听见娘又数落嫂子,拢了拢头出来了,白了娘一眼,说:“嫂子,我正想上你屋里去呢,我陪你睡去。”淑云笑着说:“我才不用你呢,你一个清洁身子,我往那里放你?”姑嫂俩正说笑着,天井里狗咬成一串,有人晃大门。
淑云出去开门,开门一看,是大姑家的小表弟。表弟急惶遽地问:“嫂子,俺舅睡下了吧?”淑云以为欠好,三更半夜表弟准有急事儿,忙说:“还没睡下。大姑有事儿?”表弟点了一下头,闪身进来了。
一进门,表弟就给仲林跪下了,哭着说:“大舅啊,外甥不孝顺,俺娘身上欠好了。”仲林蓦然一惊,一骨碌坐起来,咳嗽了几声,白酡颜咧地问道:“你娘咋了?快说!”外甥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呜咽着说:“昨天身子发虚,走路不稳,怕惊动您,没敢吱声,一早起来,看不出咋的,晌午跌了一跤,人事不省。一家人没了主意,找麻子爷打了一卦,说是三天的闯日。”
事儿起得突然,仲林的脸上起了一层虚汗,满身出麻气儿,愣怔着说:“你娘今年六十六,比我大六岁,多壮实的身子!我说我早晚走在你娘头里,照旧你娘先走一步了。”淑云嫦娥吓得大气不敢出,呆呆地看着仲林流泪。
明仁娘说:“老姐姐不会走得那么早,上了年岁的人,担不住头疼脑热,没找人看看是虚症照旧实症?”外甥抹着眼角,说:“一家人慌得没了魂儿,哪儿往这上头想。大舅,不是紧要关头,我也不来喊您,您已往看看吧。”
仲林满身抖嗦,随着外甥往外走,到了天井里,仲林说:“到了这时候,多往欠利益想吧,把你二舅三舅叫上,见一面少一面。”明仁娘随着已往,淑云说:“娘,您在家里听消息吧,水生刚睡匀,一会儿您已往看看。”
淑云扶着公公往外走,明仁娘悄悄拉了淑云一把,把一枝桃条儿,插在媳妇的袖筒里,低声说:“淑云,临咽气的人,身上不清洁,你要紧躲避着点儿。你爹身子欠好,别让你爹落泪。”淑云允许了一声走了。
进了姐姐的门,屋里站着不少人,见了三个娘舅,几个外甥扑通跪了一地,仲林也不言语,直接到了老姐姐的炕前,眼里泪光闪动,叫了一声“姐姐!”泪水簌簌地下来了。淑云想起婆婆的嘱咐,怕公公离得太近,染上邪症,忙上前一步赶在公公的前边,扑在大姑身上,一时抽咽不止,“大姑呀,我是淑云,您外家侄媳妇儿,您睁开眼看看我一眼啊。”
淑云攥着大姑的手腕,想起大姑待她的若干利益,心里越举事受,哭着说:“大姑,我想来看看您,您侄子不在家,战事儿又紧,大姑啊,念在往日您对侄媳妇的情分上,您快好起来吧,我还没孝顺您老人家一天呢。”大姑微微睁了睁眼,看了淑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仲林身体欠好,受不住惊吓,脸憋得青紫,咳嗽成一串儿,几个外甥媳妇嘴巴灵巧,连说带劝,仲林出去和姐夫坐着说话。
姐夫平七十了,身子不壮实,一天水米未进,眼窝深陷,只剩一口吻了。仲林坐下,姐夫说:“你姐十六岁进了这个家门,企图了一辈子,不容易啊。仲林,你大姐进了门子,伺候三个婆婆,太婆婆,妻子婆,俺娘呢秉性欠好,整天跟你大姐使性子,她一口吻忍了几多年?现在好了,自己当了妻子婆,子女们都孝顺,可这阳寿咋就这么短?我说我先她走一步,让她给我拾掇的利利索索,我没这个福气啊。”
姐夫说着,眼泪又下来了。仲林含泪解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圣人也没过一百岁的,人过一辈子,甭管子孙几多,都有撒手的那一天。您多保重,儿孙满堂也是福气。”
仲相仲森在那里呜咽了几声,也过来了。仲森冒失地说:“前天我还望见大姐姐出门儿,咋添症候这么快?不是孩子们惹她生气,急出病来的吧?”几个外甥听了当舅的这几句话,哪儿受用得了,又是呜呜咽咽一片哭声。
仲相说:“你们住声吧,你三舅一时心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们的孝心,当舅的心里有数。”外甥媳妇过来说:“大舅,俺娘送老衣裳预备整齐了,您老人家过过目,哪儿不妥当,您老说给俺,让俺娘风风物光的上路。”仲林气虚力短,咳嗽了几声,摆摆手说:“不看了,不看了。预备的再整齐,谁不是攥着一把指甲走,能带走啥?趁着你娘尚有口吻儿,赶忙给她穿衣。”
一会儿穿完老衣,兄弟三人又已往看了一遍,大姐姐一酡颜光,显得又富态又清静,头上插着明晃晃的簪子,宝蓝色的抹额上,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祖母绿,淑云掀着看了一遍大姑的老衣,整整七条领子,内里一件细白的纱褂,外一层是紫云绸袄,胸前绣着一大多红艳艳的芍药,再外面是一件丹士林斜襟褂子,又大方又体面。
淑云坐在大姑跟前流泪,大姑是个明确人,预备的这么整齐,公公婆婆的老衣一点预备也没有,上了年岁的人,谁知哪一天有个山高水长?表嫂说:“妹妹,你是外家人,俺娘身上那里不妥当,你只管言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