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2)
第七章
一、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德顺的耳朵是被”窄过道儿”咬掉的。
”窄过道儿”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
强粮”。”强粮”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
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
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心重的人个矮——
坠的了”。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强粮”
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
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
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
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
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都说她”强粮”,却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识”。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
是庄稼人的命,没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
惜”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馋”!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
眼里的是她”强粮”。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
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
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
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两两计较”了。所以,她
的”强粮”,她的”猴”,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
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
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个只借一次,
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
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
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
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
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窄过道儿”。那就是说,无论
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窄过道儿”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
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
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
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
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
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
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窄过道儿”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
窄过道儿”是个小个子,她窜一窜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窄过道儿”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
基时,”窄过道儿”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窄过道儿”站出来
了。”窄过道儿”说:”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德顺说:”咋不对了?我
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窄过道儿”说:”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
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窄过道儿”说:”我咋管不着?!我咋管不着?!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
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我这是老宅!我这是老宅!!”不料,说着说着,”窄过
道儿”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
了一个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德顺简直气晕了,
他骂道:”我操!这是明欺磨人呢!”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
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窄过道儿”高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接着又喊:”
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驴他!”说话间,”
窄过道儿”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我
操啊,我操!”大孬就说:”你骂谁哪?!”德顺说:”我骂我哪,我操!”事情就这样僵
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
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窄过道儿”一直
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咕咕咚咚”给他扒掉!垒了
三次,扒了三次!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窄过道儿”
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
窄过道儿”一下子觉得她被”流氓”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
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乎乎的……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
纷纷站出来指责”窄过道儿”。”窄过道儿”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
不要脸哪,他抓我的-蜜蜜-(nai子)!他抓我的-蜜蜜-!”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
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
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
更多了,枝枝叉叉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
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
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狗!狗咬耳朵!!”
”驴!驴抓-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
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
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
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气地说:”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
接着,王家辈份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份长,还一手托两门,她
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
进门就说:”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着说:”三奶奶,
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
了一句话,他说:”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
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决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
老少爷们放心。”
接着,他又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叫
我看,就是一个字:-私-字。就是这个-私-字作怪!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
斗斗这个-私-字。尔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
拿意见。”
接着,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斗私批修”运动。这场运动的
口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
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
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
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
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私-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
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
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
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
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科学”。说应该是”男劳力”在一块开,”
女劳力”在一块开,因为”男劳力”跟”女劳力”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
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份、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
议,让男女分开,”男劳力”一个会场,”女劳力”一个会场。
”男劳力”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斗私”。男人们心大些,德顺
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
是讲讲盖房的经过……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斗私”哩,应该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说,
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
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待”
活思想”。德顺交待说:”我没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蜜蜜。
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蜜蜜-么?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
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
急了,才推到那儿的……”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
德顺就交待说:”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
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那女人说的是瞎话!……”有人说,
说说那”一闪念”,你那”一闪念”是啥?德顺说:”那-一闪念-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
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
你说我会想别的么?””蜜蜜”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
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
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
哭起来了。他说:”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
安慰他说:”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
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待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不说,我不说。”
”女劳力”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
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
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三个妇女一台戏-,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疯”
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
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
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
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
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
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
地兴奋!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
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女会场”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斗私”的”窄
过道儿”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她们用纳了
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看不见!看不见!……””窄过道儿”的个子的确是
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兴灾乐祸”。于是,就有那
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站上去!””窄过道儿”
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她
说:”……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
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
没等”窄过道儿”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亮私不
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窄过道儿”只得重新
又说:”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
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
嚷嚷声:”说说你自己!你就没一点私心?!你的私字还小么?!”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窄过道儿”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
人们是多么恨她!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
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
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
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
兜麦黄杏!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硬直摘了一兜!尔后就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只
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
抢走了!尔后问她有没有?”窄过道儿”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
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
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过道儿”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
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
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
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
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
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强粮”,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
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
一发”炮弹”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
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
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
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
事,老短!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你自己说吧?!……”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
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
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
说!叫她说!”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
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窄过道儿”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
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们上来后,”呸”!一
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
吐她!吐她!”
世界无小事。小事是经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
被揭发出来。会开到第八天时,”女会场”就开始”箩面”了。”箩面”可以说是呼家堡女人
的独特发明。也只有女人们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先过”粗箩”,而后再过”细箩”。”
粗箩”是八个女人箩,前边站上四个,后边站上四个,前边站的人把她推过去,后边人
再把她推过来,就这么像箩面一样推来推去地箩她;过”细箩”就不一样了。”细箩”是周
围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齐上手,转着圈箩她,你把她推过来,我把她推过去,人就像是
麻袋一样,在人群里搡来搡去……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女人们脸上红朴朴
的,一个个”呀呀”地叫着,齐声发力,一次次奋力地把”窄过道儿”推出去!还有的女人
在袖筒里藏着纳鞋底的大针,箩的时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没过多
久,她就被”箩”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了……”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
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
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
过了”粗箩”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
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
个又被拽出来……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
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
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
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
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么,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
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说起来,她是
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
索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
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
了呼家堡唯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她说:”我
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
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你没有私心么?”呼天成又
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
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呼天成定定地说:”
我知道。”
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
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
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
秀丫说:”哪,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呼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
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窄过道儿”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
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一
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
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
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
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
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
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
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她的大孬、二
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于凤琴有很多个
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咋也没
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
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
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
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唯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二、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
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
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
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
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斜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
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
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
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咔嚓的声音!你就像是
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
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
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跺不出屁来的
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
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
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
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
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
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
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
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
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
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呼天成心
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
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他
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
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
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
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
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
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
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于是,他发现,人
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
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正是这种
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
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
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说,是触及灵魂,不
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
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
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举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
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
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
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忽拉拉,
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
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
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得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
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意,一看就把她
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
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
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
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说着,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
喝道:”再举——!”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
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
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
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
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
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
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
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
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
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
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
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
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
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
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做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
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么?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
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
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么?!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
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
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
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
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
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要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陈永贵头上的那条白毛巾。
他觉得他头上裹一条那样白毛巾,其实是很”显摆”的,那已变成了一种象征。什么东西
一旦成了象征,你就得一生一世背下去。他心里说,你老陈已到了这一步了,还包那白
毛巾干啥?人都到这份儿上了,用得着那样么?!你要是真不想脱离群众,就别到北京
去,你去北京干什么,那是你呆的地方么?!在这一点上,呼天成就显得更清醒一些。
他觉得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人,到了北京,决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却很喜欢大寨的
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
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
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
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
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
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
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份”。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串了
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
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撺个
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
那是”辈份”,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份”,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
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
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
就彻底发生变化了。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么?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我为什么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
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脱!”
三、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
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她
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
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
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
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
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
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
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
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
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
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
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
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
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么?”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茬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
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秀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
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
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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