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2)
第五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叫声来支撑的。
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氲氤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
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
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
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竹杆”,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
问讯”。夜黑,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
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
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
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
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
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
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
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
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
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
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
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
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吃了。”
她又说:”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说:”你也怕狗?”
她说:”怕。”
呼天成说:”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转了话题,说:”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认一点点。”
呼天成说:”认多少?”
她说:”一箩筐。”
呼天成又笑了,说:”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
门就摸不丢了。
呼天成说:”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你写,你写吧。”
呼天成说:”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你……就这样、写?”
呼天成说:”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
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
得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
白上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
出了一层瓷哗哗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
一明地闪着……他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你怎么不写呢?”
呼天成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
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写”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
富的内涵。”写”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
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请”的含意,还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
严肃”和”郑重”,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
终于,呼天成把烟掐灭了。他弯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
他把那只脚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心地看了一会儿,那五个脚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
着,小小的脚指甲像是一个个染了色的杏蕊,钢蓝里透着一抹晕红。他看着,默默地说:”
我写了。”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呼天成是个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个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还是耐
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人们不再起疑心的时候,他才定下了这么一个日子。是
呀,已经有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儿做得细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没这么细致过,
他是真喜欢她呀!面是揉出来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对得起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于是,
他伸出小指来,用指甲在她大脚趾的指肚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只听她”呀”了一声,那
一声尤如撕锦裂玉!紧接着,那只脚抖抖地缩了一寸,待呼天成划第二下时,她又”呢”
了一声,划第三下时,她”咝”了……尔后,她哭了,她流着泪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呼天成说:”我一向做活儿细。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细。在大田里干活,你都看
见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种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说:”……你要了我吧。你快点要了我吧。”
呼天成说:”我写的字你猜出来了么?我划了三下,那是一个字呀。”
她流着泪说:”你叫我怎么猜呢?……”
他说:”你没猜出来,我再写一个。”
说着,他又用那个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个脚趾上划了三下,她划的是个”丫”字。
他识字也不多,这个字是他从村里的花名册上查到的,他只觉得这个”丫”很有趣,就记
住了。他在她余下的四个脚趾上,一次次地划那个”丫”字……划一下,她就”咝”一声,
划一下她就”咝”一声,那”咝”伴着闪电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身子来来回回
地扭动着……嘴里迷迷糊糊地说:”天哪,天哪,天哪,这是个什么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个脚趾肚儿上来来回回地划着,划了一个又一个”丫”字……他划
得很专注,很精心,就像是一个很有造诣的匠人在做什么大活,先是从边缘处下手,慢
慢地、一点一点地做。就这样划着,有一下突然拉长了,直划到了她的脚心,这一笔才
是精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划疯了!就脚心那一处,他把她的魂都划出来了,他把她
划成了一个在地上荡来荡去的”秋千”,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荡起来,像浪一样
的波动,有几次,她差点就跃起来了,这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跃起来,疯狂地跃
起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过来了。是风送来了脚步声。那脚步
声来得很急,那脚步仿佛有猫样的敏捷,倏尔就到了场边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时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心中的愤怒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他并不是害怕,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他觉得做这样细腻的活儿是不该
受到干扰的,这样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觉得这是跟他较劲来了,这个人不管是谁,都是
他的头号敌人!在一刹那间,他心里说,我这个支书不做了,我就拼着这个支书不做,
也要干一回男人干的事情!他要让这个王八蛋看一看,支书也是人!……然而,他仍然
一动不动地坐着。
月儿隐到了云层的后边,场里的黑气越来越浓了。呼天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场边上
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儿。他等待着这人走过来,假如他走到跟前来,那么,一切就
明朗化了……可是,那人没有走过来。那人也像是极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一个时
刻,不到那个时刻,他是不会现身的!
那一刻几乎有一生那么长久!呼天成觉得他已经坐成石磙了,他跟那个石磙已经快
要融为一体了。这时,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来,默默
地说:”我走了。”
很久之后,呼天成才站起来,对着无边的夜色,像狼一样地吼道:”有种你给我站
出来!”
二、锅盖丢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疯起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在经过了那么一个夜晚之后,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体醒了,作为一个女人,
她发现她已经被男人点燃了。到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好男人来点化的。
女人是一股烟哪!火烧起来的时候,是无法挽救的。那么,没有被火点过的女人就几乎
不能算是女人了。应该说,女人的态儿,女人的姿儿,女人的韵儿,都是男人”写”出来
的。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她一直等待着那个来”写”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她饥饿的时候,在她刚刚被人救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想那
么多,她只是期望着能有个”吃饭的地方”,有一个主儿。当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孙布袋的
媳妇之后,她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对她好哇。应该说,孙布
袋对她极好,孙布袋几乎是把她当作神来敬的。孙布袋想女人想得时间太长了,他做梦
也没想到会娶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
些日子里,他就像恩养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待她醒来之后,他
仍然有好长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她不由地可怜他。可现在想来又让她觉得恶心。她没有想到他会是那样
一个人,他会那样……下作。那天半夜里,她突然被一阵簌簌嗦嗦的声音惊醒了。开初,
她以为是老鼠,她害怕老鼠。可当她抬起头来,却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那竟是孙布
袋!他在靠床里的地方跪着,面对着一面土墙。她有点疑惑地问:”你、这是干啥呢?”
孙布袋有点惊慌失措,忙说:”不、不不干啥?”可他仍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着。于是,
她伸手摸到了火柴,”嚓”的一下,点燃了挂在墙头上的油灯。借着油灯的光亮,她凑到
孙布袋跟前看了,不料,孙布袋竟然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就在那一刻,她后悔了,她觉
得她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发现,就在靠床里的那面土墙上,一拉溜钻了五个像
老鼠窟窿一样的洞,这个男人的下身,就插在其中的一个洞里!……她怔住了,她就那
么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她重新躺下来,默默地说:”你,去洗一洗。”
那天晚上,就像是恩赐一般,孙布袋得到了她。那也只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严格
来说,孙布袋并没有完完全全得到她,孙布袋疯狂地扑到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很粗野。
可也仅仅是弄湿了她的下身,纵是这样,孙布袋又哭了,他是激动得哭了。孙布袋呜咽
着说:”妈,你是俺的妈,你就是俺的妈耶!”她没有吭声,她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
淌眼泪。她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了那一溜墙洞!一直到了早上的时候,她仍觉得她的下
身土尘尘、涩辣辣的……第二天,她悄悄地把那一溜墙洞堵上了。
秀丫是个柔顺的女子,她的确是给孙布袋的生活带来了一片光明。在最初的那些日
子里,她由南方水乡带来的生活习性给了孙布袋很大的影响。她爱干净,地总是扫了又
扫,饭也做得有滋有味的,使孙布袋一下子有了天堂一般的感觉。有了她,孙布袋最喜
欢干的活儿就是去挑水,他家是最费水的。每当他担上水桶出门时,总不由地要给村人
谝一谝女人,引一村人羡慕。那会儿,孙布袋最乐意听的一句话就是:”你洗一洗,你
去洗一洗呀。”
后来,她才知道是呼天成救了她。第一次去见呼天成的时候,她是想报恩的。那时,
她还没有被他迷上。他说要看”白菜”,她就让他看了。她心里很明白,那是为了报他的
恩。可这一次就不同了,她是真真白白地迷上他了。在经历过那么一个夜晚之后,她几
乎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他的召唤。白天里,在她下地干活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用目光
去寻找他的身影,她喜欢他站在大石磙上讲话的姿势,她喜欢他在地里干活时的狠劲,
她甚至喜欢他走路时那一踮一踮的动作。要是有一天没见到他,她就会非常失落。有一
次,为了绕去队部看他一眼,她竟然在村街里一连走了三个来回。夜里,她眼前也总是
出现他的身影,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总以为是他来了……”
她相信他会来的。
村子里再没有狗叫声了。
然而,在没有狗咬的夜晚,呼家堡又开始丢东西了。
这次丢东西跟往年不同,往年是地里丢庄稼,丢的是集体的财产,而这次是一家一
户的失盗。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槐家丢了一双袜子,墩子家丢了一根套绳,二春
家丢了一串辣椒,绒线家丢的是一把短把镰,呼平均他娘丢的最稀奇,头天在沿街叫卖
的”货郎担儿”那儿用头发换了两包针,那是她攥了一年的头发换的,她随手塞在了墙窟
窿里,第二天早上伸手一摸,不见了……东西虽然丢得不多,但失盗的户却不少。这样
一来,闹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的。
呼天成火了,就说:”民兵是干什么吃的?夜里派民兵巡逻!”
然而,就在民兵开始巡逻的那天晚上,村里又失盗了。丢东西的偏偏是巡逻的五个
民兵家!带队的民兵营长呼保山家丢了块新染的蓝布,其余几家丢的晾晒在院里的小孩
衣裳……这么一来,呼天成更是怒不可遏!他把民兵全都集合在一块,狠狠地日骂了一
顿,民兵营长后来就吞吞吐吐地承认说,半夜的时候,他们曾在队部里打了一会儿扑克
牌,于是,呼天成当场就撤了民兵营长的职。
后来,村人们先是怀疑到了货郎担头上……”
可是,就在那一天,在村人们议论纷纷时,孙布袋端着饭碗,突然在饭场里宣布说,
他家也丢东西了!有人问他丢了什么。他高声说:”锅盖。俺家的锅盖丢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人们又怀疑到了孙布袋头上……孙布袋有前科呀!
这些天来,呼天成的脸一直沉着,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都以为是村里连续
丢东西才让呼天成生气的。所以,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贼必须得捉住!呼天成也觉得
这事蹊跷,太蹊跷了!他躺在那张草床上想了一会儿,就对人说:”去,把孙布袋给我
叫来。”
这一次,孙布袋竟气气派派地来了,来了就往地上一蹲,说:”捆我吧。”
呼天成沉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说:”捆你干啥?”
孙布袋说:”上一回是叫我卖脸哩,这一回又找到我头上了,我想也不会有啥好事。”
呼天成说:”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支书,你想干啥你情说了,也不用绕弯子。”
呼天成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孙布袋就勾头蹲在那里,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说:”布袋,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手又痒了?”
孙布袋伸出两只手,说:”你看吧。”
呼天成说:”我问你呢。”
孙布袋说:”你要是看着像我,那就是我。”
呼天成说:”我看像你。”
孙布袋说:”要是我,你把我的手剁了。要不是我呢?这总得有个凭据吧?你不能
说是我,就是我,虽说哪座坟里都有屈死鬼,可你死也得叫我死个明白。支书,说句不
中听的话,我说是你,有人信么?”
呼天成说:”布袋,还是说了吧,这回不比往常,要是让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孙布袋抬起头,说:”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认了。”
呼天成的脸色抖地变了,说:”布袋,你以为我抓不住你?!”
孙布袋说:”我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这贼早晚是会捉住的。
你信不信?!”
孙布袋说:”我信,早早晚晚有这一天。”
往下,一连几天,村子里风平浪静,再没丢过什么。事一过,人心就淡了。再加上
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村里丢东西的事,也就没人再议论了。只有孙布袋还是不依不饶,
他总是给人说:”我看那贼能捉住,不信走着瞧!”
三天后,孙布袋出河工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媳妇秀丫说:”你怕老鼠不怕?”秀丫说:”老鼠?”他说:”
老鼠。你怕不怕?”秀丫说:”怕。咱这儿老鼠多么?”他说:”夜里乱出溜儿。过去有
狗,狗拿耗子,现在也没有狗了。”
秀丫说:”那我不出去就是了。”
孙布袋又说:”你要见了老鼠就跺跺脚,你一跺脚我就回来了。”
秀丫说:”瞎说。那么远你能听见么?”他说:”我能听见。”
尔后,他就背上铺盖卷扛着一张破钢锨出门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门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也是让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时刻。又有谁的灵魂能
放在油锅里炸呢?!然而,呼天成做到了。就在那天夜里,当秀丫在村里寻了半夜,最
后终于在队部里找到呼天成的时候,呼天成只说了一个字,他说:”脱!”没有二话,秀
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可是,呼天成并没有走过来,呼天成在土垒的泥桌前坐着,手里拿的是一张报纸,
那时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报纸,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呼天成拿着这张报纸,背对
着秀丫,默默地坐着,他在看报。油灯下,报纸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会儿像蚂蚁,
一会儿像蝌蚪,一会儿又像是在油锅里乱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是需要敌人的。
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可
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
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
己了。
于是,他把自己锯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锯两半,用这一半来打倒另一半。在经历了
那个夜晚之后,他曾多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仅仅是要一个女人么?你要想成为这
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须是一个神。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们眼中的神。
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们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后,门外才有了”沙、沙……”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呼天成咬着牙,笑了。
秀丫哭了……”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一张”大张报”和一张”小字报”。那张”小字报”上画了一口锅,
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俺家的锅盖丢了!
三、八圈
那张”大字报”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
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
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浪八圈”。
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
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
团里也就是跑跑”龙套”,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
了。
当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
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
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
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
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红袖标”,那个袖标是红布做
的,上边印着”红卫兵”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
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呗。他鼻子哼一声,
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尔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
人都在打花叉,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
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
城里早就革命了!……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革命”,八圈非常激动,他
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粘沫!
他给人们说:”这叫红卫兵,懂么?戴上这个,就是**的红卫兵!红卫兵可以
造反!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
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我回来是
串联的,串联!懂么?!是**派我回来串联的!只要戴上这个,就是**的人
了……”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红袖标”,一个个凭添了许多敬畏。
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叉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
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
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这是谁呀?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
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
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哎呀,-牌子-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可惜了,
可惜了!”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俺不会。这是……”人们又说:”
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八圈又说:”
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说着,八圈就
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兰花指-,一柔一柔、一巧一巧的,逗得女人
们都笑了!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八圈很认真地说:”这个、
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
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圈叔,
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
八圈一看再看,说:”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
接着,又说”革命”,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红袖标”。
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天成,我回来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支持,支持。”
八圈说:”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大字报”。八圈写”大字报”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
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钱?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这是革命!”
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
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连灯也不点呢?”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
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那**”呀”了一声……
他先是怔了,尔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先
和师傅睡”的道理呀!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是你?那,我就先教你
一出-十八摸-吧。”
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抓赤肚贼呀!都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八圈慌了,
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一边还喊道:”我是回来革命的!我是回来革命
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骂道:”革你娘那脚!革命革到女人的
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把那赤肚贼拽出来!”于是,
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万箭齐发-,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
有咬的……八圈哭着说:”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红你娘那脚!呸他!……”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
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
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
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
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待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
人家革命吧?”人们乱嚷嚷地说:”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
要照常巡逻。”
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
身血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红袖标”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
么抖抖嗦嗦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
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么?”
八圈说:”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
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
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他们说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
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
呀?……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
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圈叔哇,既然回来了,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
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红袖标”,后
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
四、纸糊桥
呼家堡的”革命”虽然结束了,但外边的”革命”却欲演欲烈,不断地烧到呼家堡来……”
那时候,常有一车一车的”红卫兵”扯着造反的大旗呼啸而来。他们有的在车头上高
架着机关枪,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有的是在车角上架着两个锅样的大喇叭,一
路上大喇叭”哇哇”乱叫着,车上的广播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号!他
们一进呼家堡,就开始演讲他们的”革命宣言”,那喧闹的口号声震得房瓦乱颤!那时,
城里的”革命”已开始分派了,这一派来过了,那一派又来,来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
卫”的东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观点和理由。因此,当他们来到呼家堡时,提出的几乎是
同一个要求:支持不支持他们的”革命”?!那会儿城里的”革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
步,几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他们到呼家堡来,就是来寻找农民”革命同志”的,如果
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了!当时,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说,老天
爷呀,谁知道来人是哪一派的?万一说错了话,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每到这种紧急关
头,站出来回答问题的总是呼天成。
每当呼天成被围在村口时,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革命小将大老远来了,喝口水,
喝口水。”小将们不喝水,小将们来这里也不是喝水的。小将们厉声质问说:”说,你支
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说:”支持。支持。坚决支持。”
人家又问:”你支持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他说:”支持!”尔后就赶忙吩咐人烧
水。等水烧好了,这一拨人已经走了。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围着他说:”支持不支
持-二七公社-?!”他又是连连点头说:”支持,支持。”
人家说:”是真支持还是假支持?”他就说:”真支持,真支持。”
人家说:”真支持得明确表态!”尔后掏出手枪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马吩咐
人刷大字报,斗大的字贴了一村街,上写着:坚决支持二七公社!等人前脚一步,他又
赶快让人把那大字报揭了。大字报是新糊的,还湿着呢,也好揭,一张张贴上去,又一
张张揭下来,就那么一团,拿去烧火。后来也玩熟了,人一来就贴,人一走就揭,不管
是那一派的,就两个字:支持。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天成是长了天胆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顶着”火”呢,一
句话说不好,那枪就掏出来了。再说,那么多的组织,你知道谁是谁呀?万一说错了话,
不就砸锅了么!可村人们谁也不知道,就在那时,呼天成心里还藏着一个大秘密哪!那
是一个吓死人的秘密:他把一个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书记藏在了果园后边的茅屋里。
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有很多个夜晚,呼天成是跟这位落难的省委副书记一块度过的。那副书记姓
秋,才五十来岁,可他的腰被人打断了,就在那茅屋里躺着。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常常
是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在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叹上一口
气,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渐渐,呼天成从他的眼睛里也读出了一点东西。他知道他
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经不能动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
是心灵。那是一种失去权力的痛苦,那是一种对未来迷惘的痛苦。窝在这里,对他来说,
已是很无奈了。可他最关注的,仍是来自上边的声音。那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他的宝贝,
广播里哪怕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听出来,他的叹气声总是随着广播里声音的变化
而变化。有时,一个词汇的不同,也会使他变得心神不宁。有时,他又会突然笑出声来。
这是一位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运动”的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麻醉自己。
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会说:”说说女人。”
他一直把这个话题当作麻醉剂来使用。当他说到女人时,他的语气很淡,说得也很
家常,很随意。他说:”我一生曾遭遇过六个女人,这六个女人是各有千秋哇。头一个
女人,让我懂得了眉毛。从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这东西,可
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实是一种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样,
是**的外在反应。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话,你就会发现,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态的。眉毛
的形态跟人的性形态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脸蛋,女人内-好-看眉毛。
别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荡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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