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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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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里开始刮起了热风。这种热风不但窒息了玫瑰花丛,使所有的沼泽都干涸了,而且给马孔多生锈的锌板屋顶和它那百年杏树都撒上了一层灼热的尘土。下雨的时候,乌苏娜意识中突发的闪光是十分罕见的,但从八月开始,却变得频繁了。看来,乌苏娜还要过不少日子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在雨停之后死去。她知道自己给孩子们当了三年多的玩偶,就无限自怜地哭泣起来。她拭净脸上的污垢,脱掉身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干蜥蜴和癞蛤蟆,扔掉颈上的念珠和项链,从阿玛兰塔去世以来,头一次不用旁人搀扶,自己下了床,准备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她那颗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导着她。无论谁看到她那颤巍巍的动作,或者突然瞧见她那总是伸得与头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会对老太婆弱不禁凤的身体产生恻隐之心,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乌苏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这并没有妨碍乌苏娜发现,她从房子第一次改建以来那么细心照料的花坛,已被雨水冲毁了,又让奥雷连诺第二给掘过了,地板和墙壁裂开一道道缝,家具摇摇晃晃,全褪了色,房门也从铰链上脱落下来。家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消沉和沮丧的气氛。乌苏娜摸着走过一间间空荡荡的卧室时,传进她耳里的只是蚂蚁不停地啃蚀木头的磁哦声。蛀虫在衣柜里的活动声和雨天滋生的大红蚂蚁破坏房基的安全声。有一次,她打开一只衣箱,箱子里突然爬出一群蟑螂,里面的衣服几乎都被它们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叫来。“在这样的废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说。“到头来这些畜生会把咱们也消灭的,”从这一天起,乌苏娜心里一刻也没宁静过。清早起来,她便把所有能召唤的人都叫来帮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阳下晒干最后一件完好无损的外套和一些还可穿的内衣,用各种毒剂突然袭击蟑螂,赶跑它们,堵死门缝和窗框上白蚂蚁开辟的一条条通路,拿生石灰把蚂蚁直接闷死在洞穴里。由于怀着一种力图恢复一切的狂热愿望,乌苏娜甚至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个房间里的垃圾和蜘蛛网,在这个房间里,霍·阿.布恩蒂亚曾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寻找过点金石。接着,她又亲自把士兵们翻得乱七八糟的首饰作坊整理一番;最后,她要了梅尔加德斯房间的钥匙,打算看一下里面的情况,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是绝对禁止人们走进这个房间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尊重他的意愿,试图用一些妙计和借口促使乌苏娜放弃自己的打算。但是老太婆固执己见,决心消灭房中偏僻角落里的虫子,毅然决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难,三天之后便达到了目的——打开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房间里发出冲鼻的臭气,乌苏娜抓住门框,才站稳了脚跟。然而她立即想起,这房间里放着为梅梅的女同学买的七十二只便盆,想起最初的一个雨夜里,士兵们为了寻找霍·阿卡蒂奥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终没有找到。

“我的天啊!”她若看得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切,准会这样惊叫一声。“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教你养成整洁的习惯,可你却在这儿脏得象只猪。”

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继续考证羊皮纸手稿。他那凌乱不堪、又长又密的头发垂到了额上,透过头发只望得见微绿的牙齿和呆滞的眼睛。听出曾祖母的声音,他就朝房门掉过头去,试图微笑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重复了乌苏娜从前讲过的一句话。

“你在想什么呢?”他叨咕道。“时光正在流逝嘛。”

“当然,”乌苏娜说,“可毕竟是…”

这时,她忽然想起奥雷连诺上校在死刑犯牢房里也曾这么回答过她。一想到时光并没有象她最后认为的那样消失,而在轮回往返,打着圈子,她又打了个哆嗦。然而这一次乌苏娜没有泄气。她象训斥小孩儿似的,把霍·阿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顿,逼着他洗脸、刮胡子,还要他帮助她完成房子的恢复工作。自愿与世隔绝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想到自己必须离开这个使他得到宁静的房间就吓坏了。他忍不住叫嚷起来,说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离开这儿,说他不想看到两百节车厢的列车,因为列车上装满了尸体,每晚都从马孔多向海边驶去。“在车站上被枪杀的人都在那些车厢里,三千四百零八个。”乌苏娜这才明白,霍·阿卡蒂奥第二生活在比她注定要碰上的黑暗更不可洞察的黑暗中,生活在跟他曾祖父一样闭塞和孤独的天地里。她不去打扰霍·阿卡蒂奥第二,只是叫人从他的房门上取下挂锁,除留下一个便盆外,把其它的便盆都扔掉,每天到那儿打扫一遍,让霍·阿卡蒂奥第二保持整齐清洁,甚至不逊于他那长期呆在栗树下面的曾祖父。起先,菲兰达把乌苏娜总想活动的愿望看做是老年昏聩症的发作,勉强压住自己的怒火。可是就在这时,威尼斯来了一封信——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打算在实现终身的誓言之前回一次马孔多。这个好消息使得菲兰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浇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并且把欧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以后乌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掉了一套银制餐具,买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锡制器皿;从此,一贯保存英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肉,炸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胡说八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娜想干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扇房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菲兰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浇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并且把欧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以后乌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掉了一套银制餐具,买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锡制器皿;从此,一贯保存英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肉,炸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胡说八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娜想干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扇房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赢得一头猪,或者花三十二个生丁赢得一头牛犊。这种指望把大家搞得挺紧张,以致每星期二晚上佩特娜·柯特家的院子里都聚集了一群人,等待一个有幸被选出来开彩的小孩子刹那间从一只布袋里抽出中彩的号码。这种集会很快变成了每星期一次的集市。天一黑,院子里便摆了一张张放着食品和饮料的桌子,许多幸运的人愿意宰掉赢得的牲畜供大家享受,但是有个条件:别人得请些乐师来,并且供应伏特加酒;这样,奥雷连诺第二只好违背自已的意愿,重新拿起手风琴,并且勉强参加饕餐比赛。昔日酒宴上这些无聊的作法,使得奥雷连诺第二认识到,他以往的精力已经耗尽,过去那种主宰者和舞蹈家的创造才能也已枯竭。是的,他变了。有一天,他向“母象”挑战,他夸口说他能承担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结果不得不减为七十八公斤,他那淳厚的脸庞,本来就由于喝醉了酒而肿胀起来,现在犹如扁平的甲鱼嘴脸,一位长就变得好似鬣蜥的嘴脸了。沮丧和疲惫混杂的神色也一直没从他的脸上消失过。可是佩特娜.柯特还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强烈地爱过奥雷连诺第二,可能是因为她把他的怜悯和两人在贫穷中建立的友情当成了爱情。现在,他们恋爱用的旧床已经破得摇摇晃晃,逐渐变成了他们秘密谈心的地方,那些照出他们每个动作的镜子已经取下来卖掉,卖得的钱购买了一些专供抽彩用的牲畜,那些细布被单和能激起的绒被也已经被骡子嚼坏。一对昔日的情人,两个因为失眠而感到痛苦的老人,每夭怀着一种纯洁的心情,直到深夜还精神抖擞,便把从前剧烈消耗体力的时间用来算票据账和钱。有时,他们一直坐到拂晓鸡啼,把钱分成若干小堆,一个个硬币不时从这一小堆挪到那一小堆,为的是这一小堆够菲兰达花销;那一小堆够阿玛兰塔·乌苏娜买一双皮鞋;另一小堆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因为从混乱时期起她是从来没有更新过衣着的,还有一小堆够订购乌苏娜的棺材,以防她一旦去世,再一小堆够买咖啡,一磅咖啡每隔三星期就要上涨一个生丁;另一小堆够买砂糖,砂糖的甜味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淡了,那一小堆够买雨停后还没晒干的劈柴;这一小堆够买绘制彩票的纸张和彩色墨水;而额外的一小堆够还四月份的一次彩票钱,因为那一次所有的彩票几乎都已卖掉,不料母牛犊身上出现了炭疽症状,只是奇迹般地抢救出了它的一张皮。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柯特的接济带有一种明显的特点,总是把较大的一部分给菲兰达,他们这么做倒不是由于良心的谴责,也不是为了施舍,而是他们认为菲兰达的幸福比自己的更为珍贵。事实上,他俩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关心菲兰达,简直就象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因为他们一直想有一个女儿,结果却没想成。有一次,为了给菲兰达买一条荷兰亚麻布台布,他们整整吃了三天老玉米粥。但不管他们怎么操劳,也不管他们赚了多少钱,使用了多少心计,每天夜里,得到他们爱护的天使照样累得一下子就睡着了,也不等他们为了使钱够维持生活,把钱的分配和硬币的挪动工作结束。谁知钱永远攒不够,在为失眠感到苦恼的时候,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牲畜繁殖得不象早先那么多,为什么握在手里的钱竟会贬值,为什么不久前还能无忧无虑地点燃一叠钞票跳孔比阿巴舞(注:男人手执蜡烛的一种舞蹈。)的人,如今大声嚷嚷,说他们在光天化日下遭到了抢劫,虽然向他们索取的不过是可怜的二十个生丁,以便让他们参加一次用六只鸡作奖品的抽彩。奥雷连诺第二虽然嘴上小说,心里却在想,祸根并不在周围世界,而是在佩特娜·柯特那不可捉摸的隐蔽的内心里。在发大水时,不知什么东西挪动了一下位置,于是牲畜便染上了不孕症,钱也开始象水一样流掉。奥雷连诺第二不禁时这个秘密产生了兴趣,以深邃的目光窥视了一下佩特娜·柯特的内心,可是就在他寻找收获的时候,突然遇上了爱情。他试图从自私的目的出发激起佩特娜·柯特的热情,最后却是自己爱上了她。随着他那股柔情的增长,佩特娜·柯特也越来越强烈地爱着奥雷连诺第二。这一年的深秋,她又孩子般天真地恢复了对“哪儿有贫穷,哪儿就有爱情”这句谚语的信念。现在,回忆起往年穷奢极侈的酒宴和放荡不羁的生活,他们不免感到羞愧和懊悔,抱怨两人为最终获得这座无儿无女的孤独天堂所花的代价太大,在那么多年没有生儿育女的同居之后,他俩在热恋中奇迹般地欣然发现,餐桌边的相爱比床上的相爱毫不逊色。他们感到了这样一种幸福:虽然精力衰竭,上了年纪,却依然能象家兔那样嬉戏,象家犬那样逗闹。

从一次次抽彩中赚得的钱并没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奥雷连诺第二把自己关在经营牲畜的老办事处里,绘制一张又一张彩票,按照抽彩要发的奖,维妙维肖地绘出一头火红色的母牛、三头草绿色的乳猪或者一群天蓝色的母鸡,还悉心地用印刷体字母标上公司名称:“天意彩票公司”,那是佩特娜·柯特为公司起的名称。后来,他一星期不得不绘制二千多张彩票,不久他感到实在太累,便去定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称、牲畜画像和号码的橡皮图章。从此,他的工作只是把图章在浸透了各种彩色墨水的印垫上蘸湿,再盖在一张张彩票纸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后几年里,奥雷连诺第二忽然想用谜语代替彩票上的号码,并在猜中谜语的那些人之间平分奖品。可是这种做法太复杂,再说,它又容易引起各种可能有的怀疑,在第二次试行之后,他就只好放弃了。

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奥雷连诺第二都在为巩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没剩下什么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菲兰达干脆把阿玛兰塔。乌苏娜送进一所一年只收六名女生的私立学校,却不同意小奥雷连诺去上市立学校。她允许他在房子里自由地游逛,这种让步已经太大了,何况当时学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正式举行过宗教婚礼,出生证明必须和橡皮奶头一起,系在人们把婴儿带回家的那种摇篮上,而小奥雷连诺偏偏列入了弃婴名单。这样,他就不得不继续过着闭塞的生活,纯然接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和乌苏娜在神志清醒时的亲切监督。在聆听了两个老太婆的各种介绍之后,他了解的只是以房屋围墙为限的一个狭窄天地。他渐渐长成一个彬彬有礼、自尊自爱的孩子,生就一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有时使成年人都不知所措,跟少年时代的奥雷连诺上校不同的是,他还没有明察秋毫的敏锐目光,瞧起什么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不时眨巴着眼睛。阿玛兰塔.乌苏娜在学校里念书时,他还在花园里挖掘蚯蚓,折磨昆虫。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蝎子往一只小盒子里塞,准备悄悄扔进乌苏娜的铺盖,不料菲兰达一把抓住了他;为了这桩事,她把他关在梅梅昔日的卧室里。他为了寻找摆脱孤独的出路,开始浏览起百科全书里的插图来。在那儿他又碰上了乌苏娜,乌苏娜手里拿着一束荨麻,正顺着一个个房间走动,一边往墙壁上稍稍撒点圣水。尽管她已经多次跟他相遇,却依然问他是谁。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不错,”她答道。“你已经到了开始学做首饰的时候啦。”

她又把他错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阵子的热风刚刚过去。老太婆的判断又不清楚了。走进卧室,她好象每一次都会遇到一些跟她交往过的人: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令人注目地穿着一条华丽的钟式裙,披着一块用珠子装饰的绣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会时的装束;瘫痪的外祖母特兰吉林娜·马里雅·米尼亚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亚庄重地坐在摇椅里,挥着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儿还有乌苏娜的曾祖父——奥雷连诺·阿卡蒂奥·布恩蒂亚——穿着一套总督禁卫军的制服,她的父亲奥雷连诺·伊古阿兰(牛虻的幼虫一听到他作的祷文就会丧命),从牛背上摔下来;此外还有她那位笃信神灵的母亲;长着一条猪尾巴的堂弟霍塞·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他那些已故的儿子们——他们一个个都端坐在沿墙摆着的椅子上,仿佛不是来作客,而是来听安魂祈祷的。她开始娓娓动听地跟他们谈话,讨论一些在时间和地点上彼此都无联系的事情。从学校回来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看厌了百科全书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走进她的卧宝时,也常常见她坐在床上大声地自言自语,在回忆死者的迷宫里瞎碰乱撞。有一次,她突然拉开吓人的嗓子,叫喊起来:“夫火啦!”喊声惊动了整座房子。事实上,她回忆起了自己四岁时见到的一次马厩失火。她就这样把过去跟现在混在一起。没死之前,她还有过两三次神智清醒的时候,但即使在那种时候,大概谁也不知道她讲的是此时此刻的感觉,还是对往事的回忆,乌苏娜渐渐枯槁了,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干瘪得犹如掉在睡衣里的一块黑李子干,她那只总是僵硬的手也变得好象长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几天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摇了又摇,在确信她还活着之后,就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喂她一小匙糖水。这时,乌苏娜看上去就象一个获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架起她,在卧室里拍着她,把她放在祭坛上,想证实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稣婴儿时稍大一点儿。有一天晚上,他们甚至把她藏在储藏室的一只柜子里,在那儿,她差一点让老鼠吃掉。在复活节前的那个礼拜日,趁菲兰达正在做弥撒,他们又走进乌苏娜的卧室,一下子抬起她的头和脚。

“可怜的高祖母,”阿玛兰塔·乌苏娜脱口而出,“她老死了。”

乌苏娜猝然一动。

“我还活着哩,”她反驳了一句。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娜抑住笑声说:“呼吸都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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