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7）（1/1）

登上二楼，李主座站在门口迎接，老远热情地招呼道：“明和兄，多日不见，生意一向可好？”明和一边往李主座跟前走，一边向李主座拱了拱手说：“承蒙看护，承蒙看护！”

李主座握住明和的手，看着明和身后一脸拘谨的雅珍，说：“听说观月楼是赏月的好地方，今儿是六月十五，皓月当空，天地明澈，一小我私家坐着纳闷，请两位出来一块赏月，算是附庸精致。”

李主座把两人招呼进了雅间，雅间里空无一人，明和大感意外，心里不由犹豫起来，李主座没安盛情？既来之则安之，明和少不得稳了稳情绪，问道：“李主座，雅敬兄还没来吗？”李主座说：“我只请了你们。陈雅敬不是精致之人，商人气市侩气太浓。明和兄是儒商，身上有精致之气，所以请你来对窗咏月。”

李主座全不像以前的样子，换了一身便装，儒雅风骚，很文气，散淡从容。菜是摆好了的，满满一桌子。李主座推开窗子，果真有一轮明月映在窗前。天空深黑，如同一抹幽深的湖泊，静远深邃，月亮又大又圆，朗朗地泻出一派清辉，漫天星辰，像镶嵌在天幕上的宝石，散射着熠熠的光华。

天空出奇的静，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缕，偶然听到街面上一两声梆子响，打更人迷糊的拖着长长尾音的啼声，一直漫上窗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李主座伏在窗子上，悄悄看着天顶上，那枚悠远的月亮入迷。

明和和雅珍静坐在窗前，看着李主座的背影，心里犹豫不安，哪有心情赏月。李主座不说话，心里越发焦躁。雅珍想起上一次在外家，李主座一双贼眼珠子在她的身上乱晃，心里禁不住恶心，那晚他真的喝醉了？她这么想。人都有失态的时候，看到眼前李主座文雅蕴藉的样子，雅珍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

李主座逐步回过身来，脸上一团渺茫。他一直注视着雅珍，眼里没有邪念，有的是忧伤，和忧伤遮盖下的羞涩。雅珍不敢看李主座的眼睛，低下头抚弄着裙角。李主座逐步端起羽觞，浅浅抿了一口，沉沉叹了一口吻。李主座说：“明和兄，知道我为啥请你和嫂夫人用饭？”

明和只好赞同着说：“李主座精致之人，我和内人没见过世面，不明确风情，让李主座见笑了。”李主座摇摇头，幽幽地叹了一口吻说：“你错了，明和兄。那天在陈雅敬家里，一眼望见尊夫人，”雅珍抬起头怕羞地看着李主座，李主座说：“嫂子，你太像我妻子了，没有一处不像。”李主座端起羽觞，冲雅珍明和苦笑着说：“嫂子，我向你致歉。”雅珍苦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李主座眼里，有一层模糊的泪影儿，自顾儿端起羽觞饮干了，嘴角轻轻地抽搐起来，幽幽地说：“我老家是湖北人，家在宜昌。抗战前，日子不富足，也算太平。二十岁那年，爹娘给我娶了一房媳妇儿。”李主座又看了雅珍一眼，“长得和嫂子一模一样，明和兄，你不介意吧。”董明和点颔首，他犯不上吃闲醋。

李主座说：“第二年有了个男孩，叫虎娃。”李主座说不下去了，倒上一杯酒，婆娑着眼泪饮了下去，“我在私塾当先生，我们谁人村子，山明水秀，随处是蓊蓊郁郁的竹林，峰峦叠嶂，茂林修竹，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放了学，领着孩子采竹荪，拣蘑菇，日子过的平平展展。到了三九年三月，日本鬼子进了宜昌，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主座像是一个说评书的艺人，灌下一杯酒，轻轻顿着羽觞，明和雅珍悄悄地听他说话。李主座说：“三九年七月，日本人在村里修炮楼，村前村后的竹林全砍尽了。我教的那家私塾，东家怕起乱子，也关了门。有一天，一个日本军佐在村里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怎么的，跑抵家里来了，我在炮楼工地上上工，哪会料抵家里出那样的大事。”

李主座饮下一杯，脸上不停地抽搐着，“我媳妇领着孩子在家晒竹荪。日本人进了村子，村里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了。早先日本人也算规则，不串门，不撒酒疯，看起来挺仗义，日子久了，各人失了戒心。日本人进了院子，二话不说，把我女人摁在晾竹荪的篾席上……我回家的时候，孩子死了，我媳妇上吊自杀了……”

李主座再也说不下去了，抓起酒壶往嘴里倒，明和一把夺过酒壶，李主座拔脱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雅珍抹着眼泪，一见李主座拔枪，吓得六神无主。

李主座伏在桌子上，呜呜呀呀哭了一会，抓起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把手枪就是谁人日本人的。我把我媳妇儿子埋了，夜里闯进了小日本的炮楼，把谁人军佐宰了......”李主座长叹一声，抹了一把眼泪，“第二天，我投了宋哲元的十九军。这么些年过来了，我亲手杀死了六个日本鬼子，够本儿了。”

明和和雅珍滴酒未沾，桌上的菜，没动一筷子，听着李主座说伤心事。李主座也不紧让，自己一个劲地往嘴里灌酒，明和想劝又不敢劝，李主座一小我私家喝闷酒，雅珍早已体谅了李主座，醉酒的人她见的多了，啥洋相也有，有哭爹喊娘的，有打人撒酒疯的，不是心里难受，谁肯那样作践自己。那一晚李主座的失态，想来情有可原。她悄悄地看着李主座，对这个男子起了同情。

李主座神志不清地哈哈笑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明和说：“明和兄，你一定要善待嫂子。”他掂着手里的短枪，站在窗口瞄着天上的月亮，说，“年迈，好男子立志报国，虎死不倒！”李主座拽开了对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拍着胸膛说：“我身上十三处弹伤，死了几回，死了又活过来，为啥呢？为相识心头之恨。”

明和和雅珍面面相觑，没想到李主座心里有那么多凄凉。李主座坐下来，看着明和雅珍仰天长叹，“明和兄，从今天起，老子不干了，解甲归田。我为啥投军？打小日本鬼子，小日本打完了，让我打中国人？老子没长那只脏手！”李长激动得喘着粗气，喷着满嘴的酒气，又哭又笑。

他说：“我看不起中央军，我是正规武士，不是土匪！想想十九军，治军谨严没有比的，中央军算啥？纯粹乌合之众！”李主座说着话，一会儿的功夫，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