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05）（1/1）

到了晌午，明和进了观月楼，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等魏掌柜赴约。东南风从窗子里刮进来，风稍子上带着火辣辣的热力，街面上熙熙攘攘，人空里不时闪出一两个荷枪的中央军，在集市上乱窜。一辆马车嗒嗒地过来，他望见马车一边跑的满头油汗的小格子，车里一定是谢太太了。

明和心里难免犯起愁来，不知中央军在三番待几时，听说中央军在镇南的沙柳甸子上修工事呢，怕是要恒久驻扎下来，他对眼前的形势失去了判断，等两天再说，局势没有转机，爽性关了店肆，在乡下置几十亩田产，置一套闲宅闲院，过一段清静的日子。

明和正想着心事，耳边听得一句：“董掌柜，别来无恙啊。”蓦然抬头，魏掌柜正抱着两拳，向他请安。明和慌得了不起，论年岁魏子祥比仲相似乎还大一些，应是明和的尊长，明和赶忙起身，冲魏掌柜抱了抱拳。魏掌柜的脸上清癯从容，没有他想象的一团昏暗，只是印堂发青，眼窝陷得很深，魏子祥从容地一笑，指了指座位，相互款款落座。

明和心里对魏子祥平添了几分敬畏，心说，真是虎死不倒，魏子祥身上，有一股英雄气。魏子祥忧烦地说：“董老板，对不起，云锦里给您添贫困了，早知如此，我魏家倾家荡产，也不会把铺子盘给您。明和老弟，事已至此，您不会埋怨我，可我心里明镜似的。”

明和招呼小二，上了几只菜和一壶上好的白酒，明和端起羽觞说：“魏掌柜，不是您老当年提携，六和绸庄哪有今天？说起来，我还欠着您一段情呢。当年，六和绸庄赔的只剩下一具壳儿，那时候，自杀的念头都有，您借给我一千银洋，帮我渡过了难关，这事儿我记着呢。魏掌柜，看久远吧，我估摸着中央军不会在三番呆的太久，总有一天，您老人家一定重整河山。”

明和的一席话，说的魏子祥眼窝发湿，饮下一杯酒，说：“明和老弟，有你这句话儿，老朽知足了。这些年我没看错你，晋商自古尊儒重道，做生意规则在先，我宁愿做折本的生意，也不做亏心的买卖，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性，商家以信为本，智圆行方，才气通达。”

明和问道：“魏掌柜，您真和日本人做过生意？没听您说起过。”魏子祥说：“染厂是进过日本人的坯布不假，也是辗转过来的，我连日本人的容貌也没见着，说起来也是冤枉。李鸿章还割地赔款呢，你又能咋样？做生意考究一时一事，眼前有买卖，你不能不做吧？卖国我不干，也没有哪个本事。”

明和颔首，生意就是生意，哪有现成买卖不做，追问人家缘由的。老魏说：“明和老弟，有人挤我呀，生意场原本不是清洁地儿，难免你争我斗，我给你提个醒儿，虽然，陈家是你的至亲，还不至于拿你咋样？你不要忘了，面善不如心善，心善不如品行端方。好自为之吧。”

明和似有所悟，说：“魏老掌柜，谢谢您提醒，您也随处留心才是。不知未来怎么企图？柜上尚有一宗账目没结，您现在不利便，我的意思，照旧暂存在我的柜上，等魏老先生哪一天东山再起，我连本加利一块还您。”

魏子祥说：“明和老弟，世道不太平，这一阵子似乎又要吃紧，照旧把六和绸庄关了吧，中央军不行靠，别上他们的杆子。我这把年岁了，按说没什么恐怖的，我想好了，过些天返老回籍回八里堡，过几年消停日子。”

明仁起了个大早，套上骡子早早上路，二叔的几根金条，他没敢往怀里揣，找了块破布严严实实包了，绑在车辕下面，出了村子一路马不停蹄。初秋的原野，一派金灿灿的，谷穗儿沉甸甸的，高粱穗晒白米，豆叶儿像一片片金箔，这幅情形在他的心里期盼了一年，这是一幅假象儿，二十几天不落雨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庄稼白干在地里了。

明和不知咋样了？昨夜里一宿没睡好，心里又烦又乱，明义和范立田去紫镇，也没有消息。世道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啥时才气过上太通常子？过了陈庄，太阳才刚刚冒出来，东天上红彤彤的，结了一大片霞霓。

农谚说，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门。在大秋前他盼愿落一场雨，庄稼正是上粮食的时候，落一场雨，放起晴来，该收庄稼了。昨天黄昏是一片晚霞，夜里星星闪烁的厉害，像是有雨的样子，偏是今儿一早，起了东南风，东南风是开天的钥匙，天一下子晴透了。

明仁正往前走，突然听见前边人声散乱，蓦然抬头，前面的蹊径上黄尘滔滔，不知从哪儿杀出一大队人马。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悄悄把骡车赶到一片树林里。这是一片槐树林儿，密不透风，恰好有一条小道儿，他借着这条小道拐进去了，把骡子往树上一拴，骡子听话，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舔树叶。明仁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看着外面的消息。

队伍很快过来了，一路黄队伍把这条清静的官道，踩得灰尘飞扬。队伍在他眼前停下来了，一个骑马的主座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子，高声吆喝着：“传令兵！传下话去，让兄弟们歇息一阵儿。伙食兵！”跑过来一个小个子兵，两腿一并，打了个敬礼：“主座，您有啥付托？”主座从马上跳下来，腿上的马刺喳喳作响，他摆摆手说：“还用问吗，兄弟们都饿了，赶忙埋锅造饭！”

队伍在刺槐林边三三两两的就地躺下了，看来这帮子人是真累了。主座从腰里捋下枪套子，枕着躺下了，嘴里叼着烟卷，悠悠地吹着烟圈。纷歧会儿，路边就生起袅袅的炊烟。

明仁又急又怕，心里叮咚乱响，唯恐骡子弄出啥声响来，逐步爬到骡子跟前，轻轻拽着马嚼子，拍打着骡项子，骡子懂事的在他跟前卧下了。过了两个时辰，这帮子人马，才迤逦上路，松松垮垮，像支吃了败仗的队伍。明仁牵出骡子，重重地加了一鞭子。

明仁直接进了六和绸庄，老肖正和几个伙计生气，适才的一宗生意，伙计忘了价码，低价卖出去了，幸亏生意不大，要不就折大了。老肖望见明仁进了铺子，脸上堆起了笑容说：“明仁兄弟，明和在观月楼，请魏老板用饭呢。路上不太平，你咋又回来了？”

老肖领明仁进了里间，倒了一杯茶递给明仁，明仁接过老肖递过来的茶水，一路上渴坏了，接连喝了两杯茶，才泼下火去。明仁说：“家里不放心，让我来探听个消息。老肖，看样子要接触，路上过队伍呢。您说这日本人刚刚投降，一家人又开起火来了，老黎民就怕起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