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第7部分阅读(1/2)
阳市和省会海天市之间的郊区。这里距省会不到五十公里。过去是有长途汽车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坐过。他又问过路行人,打听到汽车站,他身上还装有以前每月发的几十元生活费,买票上了公共汽车。汽车向省会海天市驰去。
汽车进入海天市区,他在长途车站下了车,看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穿梭般的车流,张敬怀像进入迷宫那样,连方向都辩认不清了。从他参加解放这个城市起,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坐过公共汽车,甚至不知道怎么买票,也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法。他问了过路行人,才明白回到他家要换两次车,到一座大商店往右拐,走一段胡同,然后就是他的家了。
他按照人们的指点,果然看见了他住过的四合院。然而却面貌全非了。
院墙已经破败不堪。隔着不高的院墙往里看,四合院已经一分为二,在正当中,砌了一道墙,门也分成两个。房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了,房顶的瓦楞上长满了草。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原来过去为了保卫张敬怀的安全,附近五十米内没有盖房子,也就没有邻居。他回头走到五十米开外的一座平房门前,敲开一家老百姓的门。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刚搬进小院的时候,有两三次吧,在春节时,他去向邻居拜年。有秘书,警卫员陪着。他没进屋时,人家热热闹闹的,他一进屋,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大官,便十分拘谨,大家都忽地站起来,像一群塑像似的,纹丝不动,他觉得尴尬,以后也就不去拜年了。
随着轻轻的敲门声,那个他曾经拜望过的近邻的门打开了。是一位和善的老太太,一见他就认出来了“呵,……是你,你回来了?进屋坐,坐!”
这老太太没有像造反派那样对他“怒目金刚”,令他十分感动。他没有进屋,急切地说“我们家里的人呢?”
老太太说“都下乡了,听说是走‘ 武器(五七)道路’。你那房子,在夺权时候,两派头头,还发生过武斗。吓得我们不敢出门。你喝水,喝水。”试着很麻利地为他倒了一碗水。
他觉得这位老人家不会知道很多情况,喝了碗水,便告辞出来。他想,既然监狱释放我时,让我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我当然是应当先到省委机关报个到。问问确切情况再说。
他走了有三十分钟的路,到了省委机关,门外挂着“革命委员会”的大牌子。
两个卫兵分立两旁。他向卫兵询问,卫兵示意他到收发室。
收发室老头认识他,也很热情“你回来了,请稍等,我给单主任挂电话。”
不多时,单主任出来迎接了。好像十年中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他热情地说“啊,你回来了。张主任知道你今天回来,叫我在这里等你呢。跟我来。”
“张主任?哪个张主任?”他问。
单主任说“就是以前的张环友书记,建立革委会时,结合‘ 进革’ 的。现在是省革委会的副主任。”
张敬怀明白了。这位张环友同志,是原来一位副书记。因为对一把手有意见,“文革”前,长期不上班,基本上是处于“靠边站”的状态。“建革”时,原来主持工作的省委领导人凡是有水平有能力的,都被打倒了。按照“建革”的“三结合”原则(造反派、解放军、老干部),总要有一个老干部参加。对于原来的当权派,到底结合谁,各派难于达成协议。张环友这些年没有工作,当然也没有错误。有人还说张环友是受旧党委迫害的好干部。他在“文革”中又没有参加任何派别,有人一提出他作为结合对像,各方很快达成了协议。张环友便捡了个“新生红色政权”省革委会的副主任。
单主任领着他往大楼里走,有许多认识他的干部,有人感到惊奇,有人走到对面,却转过脸躲着他,也有人问“你出……回来了。”
单主任把他领到一个大办公室。原来的张副书记,现在的张副主任,正在批阅文件,一见他就问“你回来了?好!”很热情的样子。又接着问“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还可以。”他随便答。
单主任马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张主任告诉他“敬怀同志”
这位现任革委会的领导,居然称他为“同志”(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这使他甚为感动。
张环友诚恳地说“你的问题不归咱们省里管。上边叫放人,我们就放人。
至于以后的事,只好等上边下了文件再说。你先住在招待所等吧!你到财务处把工资领出来。我这就给你开个条子。还有,最近要开‘ 三种人’ 的批斗会,你可以参加。“张主任回头,向单主任交待,”给敬怀同志一张门票。“
张敬怀沉吟了一刻“我的问题,……怎么个说法?”
张主任说“现在问题一大堆,你的专案材料也不在省里。耐心等着,看上边是怎么个说法吧!”
“我爱人和孩子呢?”
“艾荣同志和孩子走‘ 五七道路’ 了,现在都在乡下。我们已经做了安排,先让她们回来。我估计,一个星期就到。”
办公厅单主任说“走吧!咱们先到财务处把工资领出来。先解决吃饭要紧。”
张敬怀便和单主任一起到了财务处。现在的财务处长,是原来的一个老会计师,姓孙。张敬怀过去从来没有和财务处的人打过交道。但孙处长认识他,一见面也问“你回来了?”
张敬怀点了点头。
他又想,在“文化大革命”中,无论开什么会,每次都要读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可是十年过去了,到底什么是“走资派”,也没有定个政策界限。他糊里糊涂被“打倒”,糊里糊涂被关押,又糊里糊涂被“释放”,现在对自己是什么问题,仍然没有个说法……不要想了,正如张主任说的“回来就好”。
这是最主要的。
孙处长说“我们补发你的工资。过去每月只发给你三十元的生活费。这么多年,扣除每月的生活费,你存有三四万元呢。按政策得给你补发。”
孙处长想了想又说“你现在连个家也没有,这么多钱,怎么存放呀!我们的意见,你先领一万元。原来的家也没有了。总得置买一些生活需要的东西吧!其余的钱,我们先给你存着,你什么时候需要,再来领,好不好?”
张敬怀首先感到亲切,一听那个钱数吓了一跳。张敬怀没有想到,他被打倒这么多年,还能补发工资,说“可以。”
于是他从孙处长那里领了一万元,分别装在内外衣两个口袋里。单主任把他送出大门。他拿着住宿证,按照单主任指示的方向,向招待所走去。
张敬怀等来一趟公共汽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上车。买了票。只听售票员在报了站名之后说“革命的同志们,请注意,下车时,不要把东西互相拿错。”
张敬怀一时不明白,问“什么‘ 互相拿错’ ?”
售票员说“你这个老同志,现在经过文化大革命,广大群众提高了觉悟,形势一片大好,社会道德空前提高,如果说还会有小溜小偷什么的,不是否定‘ 文化大革命’ 成果吗?”
“哦,哦。”张敬怀说。
“挤,挤,往里挤。别自己一上车就不管后边的人了!”
人们在车上拥挤着。
坐了三站,张敬怀下车,一摸兜儿,外衣口袋里的一打票子没有了。过去张敬怀从来没有关心过钱的事,一切都由夫人和秘书管理。他又掏里边口袋,还有。
原来外面口袋装了三千元,里边装了七千元。这就是说,大头还有,也算是万幸。
到了招待所,被安排住进一个单人房间。一躺下来,他觉得这一天的经历很有意思,对于他这个“罪该万死”的反革命,现在居然已经没有人歧视他,可见世界的变化太大了。他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他一直睡到次日早起,第一件事是赶忙找那只铅笔,要在墙上画道道。可是墙壁雪白雪白,原来我画那两千多道呢?
揉揉眼睛想了半天,哦,我住的是招待所!
这天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去体育馆开什么批斗大会。一听“批斗大会”,他从心底就反感,他掏出张主任给他的那张入场卷,上面印的是“批斗三种人大会”。这时一个服务员进来倒开水。他问“什么是‘ 三种人’ ?”
服务员笑着说“你这位老同志,怎么还不知道呀!一定是在真空里生活太久了……我明天还要去呢。据说早晨八点准时开会,要开一天呢,中午也不休息。
你得买点吃的带着呀!“
“哦,哦。”张敬怀说,随即出了招待所,到了大街上。
他在大街上转了好久,他想,买几根黄瓜,买两个面包,也就够吃一顿的了。
他来到一个菜摊,见有个卖黄瓜的副食店,但人排的长龙有一百多米。他在排尾站下,很快人们又在他后面排了很长。前面有几个年轻人要“加塞”,后面同时有几个人高喊“遵守秩序,遵守秩序!”“不准加塞!”“文化大革命的觉悟提高到哪里啦?连这位老爷子都站排呢。”
前面的人不听,继续加塞。最前面的人一下买了十斤。又有人喊“每人一斤,你们买那么多,我们后面的人还吃不吃了?”
他看小摊上那黄瓜,剩下的不多了,即使排到他这里,也买不到。便主动退出了长龙。
他又到一个副食店买面包,也排了队,但不像买黄瓜的人那么多。他参加排队,二三十分后,排到他买了。他掏出两元钱,服务员问“粮票呢?”
“还要粮票?”
那售货员蛮横的说“你这个人!真是,什么也不懂。没有粮票排什么队!一边去,一边去!”不容分说,后面的人便把他挤在外面了。他懊丧地回到招待所。
粉碎“四人帮”之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清查“三种人”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靠造反和夺权起家,挑动武斗有血债民愤,冲击国家党、政、军和公、检、法部门,抢财物,砸档案等等罪行的,纷纷被清查出来。在每一个省、市、县,都有成百上千的“三种人”被清查出来。当然,也还有在台上的“三种人”掌着权,这种犬牙交错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
为了进一步推动清查运动,制造声势,把这些人批倒批臭,这天在体育馆召开了批斗大会。从全省说,这还是第一次。
那天,张敬怀一早就到了体育馆。他与世相隔十年,他想通过这次大会,看看世界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不到八点钟,各机关、学校、人民团体的队伍,打着红旗,敲着锣鼓,就浩浩荡荡地向体育馆集聚。人们有秩序地从各个大门,走进中间能容纳一万多人的体育馆。张敬怀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批斗他的大会,也是这样的阵势。
他拿着门票,随着人流进入场。原来门票分东、南、西、北四个入口。他几乎转了一圈,才进得会场。到了场内,门票又分为甲、乙、丙、丁等若干区。他又转了好久,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在主席台的边上。又一看,台上他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故意谁也不看,免得打招呼。他现在的问题还没有个说法,见了熟人有什么话讲呢?。
会议开始了。主持会议的人大声喝道“把四人帮帮派分子,挑动武斗和打砸抢分子押上会场!”
于是事先准备好的数十名这样的人,各个都戴着大牌子,被两个人架着背膀作喷气式状,走到台下,站成一排。
“低头!”主持人喝令。
那些人便低下了头。
“把刘吉有拉出来!”主持人喝令。
张敬怀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拉出来被挨斗的居然是刘吉有!
主持人说“这个刘吉有,是个大大的野心家。靠造反夺取了省委的大权。
挑动‘ 四。二三’ 大规模武斗,造成死九人,伤二十四人的惨剧。他还挑动红卫兵,冲击军事机关,抢夺武器,并对所谓的“走资派”搞逼供信,给十二个老革命造成残废……真是罪恶滔天,民愤极大!……刘吉有,我问你,有没有?“
因为刘吉有面前没有麦克,只见他点头,向四周弯腰,听不清他回答些什么。
当工作人员把一只麦克拿到他面前时,才听他说“……我,有罪,有罪!”
“交待你的罪行!”下面一阵呼喊。接着是口号“打倒刘吉有!”
“刘吉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把刘吉有批倒批臭!”
一个人说“谅你也不会坦白!我揭发!”于是他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跳到主席台上开始揭发。
这会场的这气氛,这阵势,这方式,怎么和自己被批斗时那么像似呢?是不是我又在接受批斗呀!他想。不是,我现在在主席台上啊。座上宾,阶下囚,整整调换了一个位置。历史怎么这么无情,这样富有戏剧性呢?使他觉得不舒服的是为什么还要采取这种方式?也许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方式,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发明”,还要继续下去吗?……也许是历史的一种贯性──历史总要重复以前的一些东西吗?
联想到自己,他不想再听那些揭发了。这时,有一个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一看身旁坐的是京剧院姓吴的那位导演。因为张敬怀在主持工作时分工管文教。
每当排演什么重要剧目,这位吴导演常常去他家征求意见。这位吴导演有着艺术家性格和气质。别人见了像张敬怀这样的大官,总是拘拘谨谨,张敬怀讲什么都点头称是。吴导演不怕官,见了他总是很随便。有不同意见,也敢和他争论。所以,张敬怀很喜欢和他聊天。张敬怀有一种观念,官越大,越难听到不同意见,越没有谈心的人,身边全是唯唯诺诺的人,这使他感到寂寞。以前他曾经多次和吴导演畅谈,从中得到不少的乐趣和愉悦。何况吴导演很幽默,一讲话,就让你发笑。张敬怀记得,他上次和吴导演见面,也是在一次批斗会上。因为吴导演导过《海瑞罢官》,为他开过专场批斗会。不过那次演“主角”的是吴导演,张敬怀演的是“陪斗角色”。此次见面难得。两人便小声攀谈起来。
“怎么样?张书记!”先是吴导演问。
“还可以。你呢?”
吴导演说“没有死。”乐观地一笑“这种日子,就得自己找乐子,自己安慰自己。得像阿q 那样,用精神胜利法。”又是一笑。
张敬怀也向他敞开心扉“我差一点没有自走绝路。后来想通了,才看见今天。”
吴导演说“我当时就感到,这哪里是一场革命!完全违反一切规律的闹剧。”
“违反规律的东西也能长久。”张敬怀说。
吴导演说“这是有历史先例的。你想想,女人裹小脚的事,它不仅违反人身体的生长规律,也违反劳动生产力的规律。可是靠某种力量不是流行了一千多年吗?”
“这种现像,值得我们哲学家去研究。”张敬怀说。
“这‘ 某种力量’ 是什么我还没有想清楚。”
台上台下一阵阵口号,一个个“三种人”轮番坦白交待。“打倒”和“批臭”之声震耳欲聋。他们不去听,会场上也没有人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这时,吴导演掏出小本,快速写了点什么,随即拿给他,问“你记得有一出戏叫《人面桃花》吗?”
“记得,记得。”张敬怀答。
吴导演说“其中有四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互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现在面对此情此景。我即兴胡诌了几句。”
张敬怀接过条子,见写的是
十年今日此门中,
“文化革命”大斗争。
造反英雄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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